“我喜歡晚上七點(diǎn)前的這幾分鐘,當(dāng)我用抹布和揉成一團(tuán)的《民族政治報》擦拭玻璃燈罩的時候?!卑材认矚g晚上七點(diǎn)前的這幾分鐘,當(dāng)她跨出屋門,終于可以一個人待一會兒了,哪怕只是伸幾秒鐘的懶腰也好,讓她感到慵懶的愜意,仿佛在清晨里孤身一人,聆聽畫眉鳥的三聲啼囀:小子—小子,年輕的小子,要—還是不要—胡桃—小子……“清脆—悅耳”。
她喜歡身邊沒有別人,因?yàn)樗磉吙偸怯腥?。這個稱不上“傍晚散步”,只能說是“原地踏步”,跑出屋來吸一口氣,嘆一口氣,吹一聲口哨,馬上就得掉頭回屋。她的口哨吹得很棒,像是女低音在唱歌,酷似“寶貝小子威廉姆遜”唱的藍(lán)調(diào)歌曲。那位老黑人是她最喜歡的歌手,“寶貝小子”。
每當(dāng)那時,每當(dāng)她厭煩了跟父親每天進(jìn)行的儀式性通話,她就會頑皮地胡思亂想,設(shè)想她的父親就是“寶貝小子”,一條沮喪、病弱的老狗,或者反過來,“寶貝小子”是她的父親。吻吻吻,親吻每個人,我將太陽一樣熾烈的吻帶給每個人?!班耍职??!彪S后她開始吹口哨,“寶貝小子”瞇著眼睛笑道:“不錯,小伙子們,這就是我女兒,音樂在她的血液里,沒錯兒,她是個天才!你們還等什么呢?寶貝女孩,又甜蜜又憂傷,你媽媽那兒有什么新聞?”
“你在吹口哨嗎?是在吹口哨嗎,你?”真實(shí)得不能再真實(shí)的父親用嘶啞的嗓音反感地問她,問題可以分為兩個,女兒會不會吹口哨?如果她會,那么這個口哨是不是她吹的?
“爸爸,你腦袋里又在亂想什么?”
“沒想什么,你不要生我的氣。”從他說話的語氣里聽得出來,他不僅什么都明白,而且為自己能夠惹女兒心煩而感到高興。
就在那巨大的黃昏之中——正如法國人所說:在狗與狼之間的時間(這是我從茨維塔耶娃那里聽來的:entre chien et loup)——黃色的燈光就像氣球一樣從窗戶里面鼓脹出來,那是從房子里捧出的金色球體,黃色的光亮輕輕搖曳,“它所投下的深色影子,使人屏息駐足,陷入幻想?!?/p>
寂靜中,安娜屏息駐足,陷入幻想:屋子里傳出嗡嗡的噪響,她置若罔聞,她馬上要招呼孩子們吃飯,孩子們雖然會備好餐具,但卻喜歡讓她盛飯,而她也喜歡喂他們吃(“我喜歡我的這些點(diǎn)亮的燈盞,借著燈光,我將盤子和刀叉擺到桌上,報紙或書隨意攤開,我喜歡燈盞投射的光線,投射在歇在桌布上的,仿佛是被割下來的一只只手上,通過手上字跡般的皺紋可以讀出主人的性格,可以判斷出哪只手是誰的……”),街上并不安靜,七點(diǎn)的班車馬上就會開來,或者六點(diǎn)三刻的班車遲遲才到,那是匈牙利制造的公共汽車,將路邊的門窗震得瑟瑟顫抖,顫抖席卷了整條街道,但是在街道跟房子之間,在婦人站著的地方,在那兒,在七點(diǎn)前的這幾分鐘,格外寧靜。
這個時候,她喜歡事物的衰敗景象,抬頭望一眼陰暗的天空,她喜歡檐下排水管的殘舊破裂,喜歡墻皮剝脫的斑駁紋理,還有院門上厚重的鐵銹??墒菗Q在白天,她所喜歡的這一切看上去何止是瑕疵,簡直就是浪費(fèi)空間,是這個將他們包繞其中的衰落世界發(fā)起的進(jìn)攻,然而,她決心已下,她將戰(zhàn)斗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息,對于作家饒有興味地沉溺于“細(xì)膩得幾近歇斯底里的細(xì)膩”的冥想,或因某塊許多年來搖搖欲墜,但令人不可思議地始終懸而未墜的墻皮所發(fā)出的“隱伏在里屋的持續(xù)不斷的悲劇性”的贊嘆感到不解,事實(shí)上,她也從來沒想理解過,作家還嚴(yán)禁清除他房間里的蜘蛛網(wǎng),并說“衰敗很美”,安娜從來不想理解他對敗落、無序、矛盾、混亂具有雙重意味的贊頌;然而,這此時此刻,她所看到的一切不再消極,而是獨(dú)特的、惟一的,是她的生活與眾不同的標(biāo)志,這是我們的家,這是我們家的排水管,這是我們的裂縫和我們的鐵銹,這是我的一刻鐘!在這一刻鐘里,空氣忽然變涼,夏季轉(zhuǎn)眼不再,對這個轉(zhuǎn)變她也很喜歡,似乎這以某種委婉含蓄的方式表示:時間正在流逝。
她還喜歡時間的流逝。她還沒有對此畏懼。
房子的東南角有一個凸出的小屋,準(zhǔn)確地說,是一個隆起,一個鼓包,這里原本是一塊露天的曬臺,她丈夫就在這里工作。這個時候,假如她小心翼翼地朝窗里望去,她總能看到同樣的場景,將近二十年了,場景總是一模一樣,一股熱烈的情感涌了上來,她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彎腰窺望,她在演戲,在為自己演戲,她仿佛是在舞臺上;這么做不好,萬一會被什么人看見(她為之表演的人除外),比方說,她會被她的孩子們看見。
“你為什么要彎腰啊,安娜?你的肚子疼,是嗎,安娜?”孩子們都習(xí)慣叫她“安娜”;老大近來重又開始叫她“媽媽”,看得出來,她喜歡說出這個詞,“媽媽”。
男人坐在一張巨大的寫字臺后。
“如果,”他正在教已到了上學(xué)年齡?孩子們讀書,“如果這張桌面平闊,沒有上部結(jié)構(gòu),流行于十八世紀(jì)晚期巴洛克風(fēng)格的寫字臺桌腿的數(shù)目——這里還用不著動腦筋——是四條的話,而在飾滿黃銅、嵌工精細(xì)的弧線形桌子腿之間,在被鍍金的黃銅徹底覆蓋的螺旋形桌子腿之間,雕飾圖案的豐富色彩與復(fù)雜造型烘托并強(qiáng)調(diào)了寫字臺的結(jié)構(gòu),每條桌腿上都有一個半裸的女子身體前傾,另外,在每位女子身上一般都有兩個乳房,那么在這個房間里總共該有多少個乳房?請你們不假思索地立即回答!”
年復(fù)一年,孩子們總能被父親層出不窮的新招數(shù)嚇倒(父親則被孩子們的回答搞得目瞪口呆);他們按著年齡順序依次回答:
“八個。”
“你說什么?!”
“無數(shù)個。”
回答“八個”的是大女兒,她答完之后掉頭就跑,直到晚上都不再跟父親搭話;反問“你說什么”的是排行老二的兒子,他跑出去一會兒,等到房間里沒人之后,重又悄悄地溜回去,“你們別怕!”他悄聲耳語,輕輕撫摩冰冷的銅片;說“無數(shù)個”的是小女兒,男人強(qiáng)忍了一會兒女兒頑劣的目光,隨后煩躁地走開了。四周突然一片寂靜。
晚上,如果他從巢穴里出來,用更加浪漫的說法形容:如果從巖洞里鉆出,躬腰塌背,疲倦不堪,活像一位煤礦工人,大片陰影使他的臉色變得晦暗,一只眼瞇著,看上去要比另一只小,眼皮顫抖,仿佛說話口吃,冷得打戰(zhàn),或在擠眉弄眼地勾引誰……“他站在門口的陰影里,襯衫袖口的白色裝飾扣泄露了他這一天疲憊的程度,兩只紐扣幾乎碰到了膝蓋,表明他在一天里承受了多少的思考與煩惱,他的個子縮短了十厘米,也許更多……之后,我們每晚都站在點(diǎn)著燈泡的手拉式升降燈下,綠色的燈罩大得出奇,足能將我們倆扣在傘狀的吊燈底下,我們站在咝咝作響的煤油燈似的光雨里,我用一只手摟住他,用另一只手撫摩他的喉嚨,他閉著眼睛,呼吸深緩,當(dāng)他平靜地?fù)ё∥业难鼤r,我們看上去像是要跳交誼舞,只是這比跳舞的意味更加深遠(yuǎn),這是身心之浴,他俯在我的耳邊對我悄聲細(xì)語,告訴我這一天都發(fā)生了些什么(因?yàn)樵谒霓k公室里發(fā)生了許多離奇的事,但他只能將一小部分講給妻子,數(shù)量與他記在紙上的部分大致相當(dāng),多不了多少)。我撫摩他,我的每個動作都在碾平他的皺紋,隨后,他撫摩我散開的長發(fā),每次我都將燈罩拉得更低,燈罩的邊緣密密麻麻地垂掛著用彩色玻璃絲串成的珊瑚枝,在我們的耳畔玎玲做響,有如土耳其舞女系在腰間的繁復(fù)細(xì)碎的金屬片和裝飾物,有的時候,我感覺那盞巨大的升降式吊燈如同一頂戴在我倆頭頂上的扣至耳根的玻璃禮帽,禮帽里下著致密的冰雹……我將他臉上的最后一道皺紋搟到腦后,搟到頭發(fā)里或耳朵后,他睜開眼睛,挺起身子,袖口的裝飾扣重又回到他的胯際,他困惑地望著我,當(dāng)我沖他微笑點(diǎn)頭,他也開始沖我微笑,隨后垂下眼簾,坐到桌邊,攢足勇氣,將目光投在我的臉上。我凝視著他……”
安娜在夜晚的清涼中打了個冷戰(zhàn)。她強(qiáng)迫自己:現(xiàn)在不要朝窗戶里窺望?!拔移鋵?shí)知道,最大的問題是我自己,在我的背上扛著一個雖然無形,但切實(shí)存在的背包,而且這個背包一天比一天更加沉重?!?/p>
小子—小子,年輕的小子,要—還是不要—胡桃—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