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與愛國精神將我們的歷史編纂到一起。修正:與其說是愛國精神,不如說是恐懼哺育了我們的歷史。修正:我們的恐懼被稱之為愛國精神。這就是我們的歷史。作家就像一個吃飽了飯的日托孩子,伸了個懶腰。裘裘并不是很喜歡他,他認識作家已經(jīng)很久了(在他之前,有一個名叫庫瓦奇?茹偌?馬爾頓的天使被派到這里,但墮落了——他跟同伴一起在值勤期間讓女孩們搭車),雖然作家沒惹什么麻煩,但裘裘還是不喜歡他,不喜歡他寫作,不喜歡那成行排列的文字和干在紙上的墨跡。他明白這是因為什么,因為這一切與他的生活十分相像。天使們沒有自己的生活。而作家連天使都不是。
我得到一篇多恩?阿爾德巴特?艾爾麥維奇撰寫的關(guān)于天使的文字,是女翻譯家弗蘭西斯卡?芙麗索娃寄給他的,她又是誰——她可不是天使——她就像一本東歐連環(huán)畫書,用社會上的老話說是“混血兒”,祖父母是克羅地亞人(保加利亞人?),母親是布拉格人,不過沒有人知道,在她的奧地利父親身上到底有幾分之幾的猶太血統(tǒng)(什么,奧地利?);有過很短一段時間,她曾是我的弟媳婦,據(jù)我弟弟講,他之所以愛上芙麗索娃,是因為她總能找到物美價廉的二手貨商店,那里的女衫(?。┮患纫患?,我弟弟因此可以過上色彩繽紛的美麗生活;這種激情,對芙麗索娃的激情,從我弟弟這方證明是錯誤的。
這位被從基輔遣返回鄉(xiāng),來自諾維薩德的學(xué)者有資格獲得“安格利庫斯博士”或“安格羅魯姆博士”的頭銜,以此強調(diào)來自阿奎諾的的圣托馬斯的重要地位。(這幾天我剛剛得到他去世的消息,上帝保佑,多恩……)多恩——因為業(yè)內(nèi)的同行都這樣叫他,或者叫他“老伙計”——接受了一個廣為流傳的觀點:上帝死了。這個觀點極富創(chuàng)造力,是對是錯,即便從別的地方難以證實,但通過拉達轎車手動擋扶柄的頻頻閃光和晝夜不停的諭旨,可以得到肯定的答案;自從有了步話機,上帝總?cè)滩蛔∫褂盟?,用一句玩笑話說:電話筒里總是有人。裘裘輕蔑地想到了自然神論者,這些家伙是那么可笑,他們的挑釁令人生厭——我的上帝?。ㄈ欢?,他對無神論者感到同情,對于那些不信神的人,他感到憐惜;他不了解那些否認上帝存在的人,想來,如果真的不存在,那有什么好否定的?如果存在的話,又怎么能夠否定呢?在這個問題上我也這么看,我對女權(quán)平等問題也抱有同樣的觀點。)
總之,上帝之死把天使們置于一個獨特的(特別的;芙麗索娃添寫部分的同義語,她和她的文字反映出她的猶疑不安)境地。讓我們試著想像一下那一個瞬間。當(dāng)他們遭遇這個令人震驚的基本問題時(當(dāng)一個基本問題砸到他們的腦袋上時),這個瞬間看上去(被人描繪成)會是怎樣的景象?是否會將他們擊垮,是否會占據(jù)他們天使的意識,是否會用可怕的暴力將他們逼到權(quán)力之中?然而,無法回避的問題是:天使是什么?
對這個問題,天使們感到措手不及,驚訝困惑,孤立無助,我們的諾維薩德人這樣推測:天使們會為此大驚失色。(這既能造成驚惶,也能導(dǎo)致墮落,至于結(jié)果如何,偉大的多恩并沒有講——還有一種這樣的說法,比如說杜克?迪?安格利斯四重奏,認為熵就是天使的墮落。這可以解釋許多事情,然而,較為混亂的狀態(tài)是很有可能的狀態(tài),這是人們的日常經(jīng)驗,在這個世紀里,天使的脫逃不斷發(fā)生。這是一個大膽的推測。我本人更傾向于天使的動態(tài)守衡學(xué)說。)
關(guān)于這個“什么”,關(guān)于“天使是什么”的話題,存在著重要的文學(xué)論述。比方說,斯韋登伯格不僅曾跟許多(一大堆)天使交談過,而且還把天使們跟他說過的話逐字逐句地記錄下來。這些天使就跟人一樣,一目了然——當(dāng)然不用通過肉體之眼,而是用靈魂之眼。
斯韋登伯格知道許多有趣的事:一個天使不能站在另一個天使的背后,不能看他的后脖頸,因為那樣會干擾來自上帝的仁善而正義的自由電流(洪流);天使們總是不厭其煩地面朝東方,因為那里有太陽:上帝;他們的打扮與自己的才智相符,才智最高者的長袍飄揚似火,才智其次者的長袍璀璨閃耀,才智較弱者的長袍閃著瓷白或乳白的光,才智更弱者的長袍霓彩斑斕。不過,天堂內(nèi)廷的天使們赤身裸體!
但是可以這么講,這所有的一切,現(xiàn)在已然不再是這樣。
我們應(yīng)該感謝古斯塔夫?達維遜(我們理應(yīng)對他心懷感激)在他的百科全書里收集(記載)了許多我們關(guān)于天使的知識。(達維遜:《天使詞典》,紐約,倫敦,1967年出版。)他們的名字依次是:天使艾魯塔貝爾,天使弗利格涅,天使伽普,天使哈提法斯(一名光彩照人的天才),天使莫莫(一名墮落天使),天使麥克特洛,天使歐爾,天使拉什,天使桑達爾封(比五百?的行軍還要漫長——但也可能是我的誤解),天使斯瑪特。達維遜將天使分門別類:雷霆天使,他們圍守著天庭的寶座;嚎叫天使和吶喊騎士,他們的職責(zé)是贊美頌揚;特使,集觀察者、傳信者和警告者(鼓勵者、示意者、保護者、督促者)于一身。我則要加上布魯諾?岡茨和奧托?桑德爾兩個柏林天使的名字,還有勃拉日和裘裘。
約瑟夫?萊昂斯在1957年出版的書名為《天使心理學(xué)》的專著里,格外詳細地記載了當(dāng)時的天使意識。萊昂斯確信(承認),每位天使都知道從自己或從其他天使身上可能知道的一切。天使擁有一個嚴密封閉的體系,不可能有哪個天使會比別的天使擁有得更多或更少??鞓放c驚恐在同一雙眼眸中并存:這就是天使。在兩者之間:產(chǎn)生了誘惑的歇斯底里。天使不會提問,因為提問源于不知(源于意識到自己的不知)。天使不會好奇,因為沒有什么東西能讓他們好奇。天使在這些方面區(qū)別于上帝和人類。天使甚至不會驚訝。他們知道可能獲知的一切,可以這么講:可能獲知的知識世界需要呈現(xiàn)為有序的結(jié)構(gòu)體系,而天使早就全然超越了這個體系,將它遠遠地甩到了身后,并且切實可靠地掌握在手中……人類對掌握在天使手中的世界感到猶疑不安,而上帝則對天使之手感到猶疑不安。
但是這所有的一切,現(xiàn)在也已然不再是這樣。
有趣(特別)的是,許多關(guān)于天使的論述實際是關(guān)于人的論述。這些故事(話題)有著內(nèi)在的聯(lián)系。比方說,人們發(fā)現(xiàn)萊昂斯講述的的確是精神分裂癥。他腦子里想的是人,說的卻是天使,在他寫這個話題時,這種情況不止發(fā)生了一次——多恩闡述了一個這樣的觀點,當(dāng)人們在對他們與宇宙的新型關(guān)系進行思考時,當(dāng)人們意識到事物的相似性時(一個天使,就像一只綠咬鵑,或者說更像一個人,或者說更像一段音樂?),也會對天使產(chǎn)生影響(鼓舞)。
后來,艾爾麥維奇以堅實的筆力(確信無疑的態(tài)度)作出假設(shè):天使肩負的使命為他們對自我身份的判定提供(奠定)了基礎(chǔ)。一個天使在做什么,他就是什么。因此,他們需要謀取新的角色。(注意,隨之而來的是含糊不清的思忖。)不管怎么說,自從天使紀元開始之后,天使的怨氣已經(jīng)持續(xù)轟鳴了幾個世紀,有一位天使認為,過去是崇拜和贊頌,現(xiàn)在是唉聲嘆氣,嘆息本應(yīng)是天使之事。嘆息的形式應(yīng)該是傾聽,反之,榮耀的光環(huán)應(yīng)該與歌詠(歌唱)相伴;然而(不過)傾聽卻違背了天使的天性。
有一個相反的觀點認為,天使應(yīng)該強調(diào)(想要證明)混亂。關(guān)于混亂的存在,他們有五條重大(巨大)證據(jù),首先是上帝的缺席(曠工)。其他四條也可以找出。然而(不過)與此同時,可以感覺到天使對混亂的激情并不高。
天使們認為值得考慮的最嚴肅也最激進的建議是,否定自身,讓自己遠離存在:不再存在。這種由此產(chǎn)生的巨大(令人驚嘆的,碩大無比的)高貴感,不難成為靈魂傲慢的見證:這種對自身的否定終被否定。
除此之外,還出現(xiàn)過其他的想法,更加精細也更加復(fù)雜(或不太復(fù)雜),但是沒有一種絕對誘人(動人,撩人)。
我在電視里看到了著名的天使。他的長袍流光溢彩。我這里講的,是天使在今天的情形。他宣稱,從—某—種—意—義—上—講,天使跟人類一樣。崇拜的問題是關(guān)鍵性(核心性)問題。他說,天使們試著相互崇拜——我們也同樣這樣做,這個問題涉及到了我們——但是他們最終對此感到“不滿足”。所以他們將繼續(xù)尋找新的定理(法則)。
我們訣別了偉大的多恩。另外,我弟弟認為(的確,他說這話時差不多已經(jīng)喝醉了)是芙麗索娃毀掉了他的生活。一方面由于他憎恨女人,從那之后他一直就這樣,懷著一股不愿收斂的力量;另一方面由于他不可能忘掉她,不可能將她從自己的腦子里剔除。如果時隔兩三年后在街上碰見,在布拉格,在維也納,或在布達佩斯(有一次在塞本),他就會感到不適,胃腸痙攣,忍不住要嘔吐,至于嘔吐什么,則取決于他吃的東西。在我看來,我可憐的弟弟(其實他后來又結(jié)了婚,并有兩個孩子)很愛自己的工作,因為在那里他可以得到人們的尊重。
裘裘在聽一盤他從一位名叫山多爾的少校那里得到的磁帶,一首薩克斯四重奏。捷克薩克斯之父(也是斯洛伐克的單簧管之父)托馬斯?瓦茨曾在什么地方這樣寫道:我們不能演奏的東西,我們就“別演奏”,因為演奏畢竟需要……
他累得筋疲力盡。附近居民已經(jīng)跟熟人似的跟他打招呼。除了想要完成工作,天使別的什么都不想。他做什么,他就是什么。上帝是一切,人類是塵?!藭r此刻,他也許兩者皆愛,因為對他來說兩者均有誘惑力。他已經(jīng)不再為安娜擔(dān)心,不再為他們是否將迷失而憂心忡忡,他什么都不想,無論是好是壞,他什么都不想,就連驚喜也不想,其實這是個好的征兆,但是好的征兆他也不想。他不喜歡在地球上逗留太久,他在心里打著報告的腹稿:“是時候了,我的上帝。夏季已經(jīng)很長了。”或者:“夠了,我的上帝。你的夏季太長了?!被蛘撸骸皽蕚浜冒桑业纳系?。你的夏季該結(jié)束了?!薄跋募荆敏?,我的小家伙,夏季?!崩习搴芸赡軙@么說。
安娜像臺風(fēng)一樣掠過整條街巷?!叭绻覜]有猜錯的話?—如果——只要等到天黑,一切就將結(jié)束了……可是現(xiàn)在勃拉日在哪兒?”裘裘總感覺勃拉日不在,即便勃拉日就坐在他身邊,他也感覺不到他。裘裘已過而立之年,盡管他盡力克制著自己,但猥褻的念頭仍在他的體內(nèi)滋長。天使們來,天使們?nèi)?。他忽然禁不住笑了起來,因為有一個念頭在腦際閃過:安娜也是一位天使的制造者,可以說她幾乎就是。(“你的天真在哪兒呢?我沒說你把它丟掉了,而是問你,你的天真在哪兒呢?”有一回,一個朋友這樣問他。)
在藍灰色的朦朧里,勃拉日出現(xiàn)了。要知道,天使們都長得很高很白。但勃拉日看上去還不到一米八。他沒有鉆進車內(nèi),只是側(cè)身坐在車門口,就像羅馬女郎坐在摩托車上,背沖著朋友。他們沉默了好久,帶著天使的思考。裘裘的視線無法從這個青春男孩的后脖頸移開;這個我們暫且不談。但他是否完成了婦科醫(yī)生的任務(wù)?有沒有發(fā)生并發(fā)癥?不管進展有多慢,他們都應(yīng)該為了上帝的榮耀而完成使命。這時候,勃拉日突然開始歇斯底里地嘶聲叫喊,就像一個老婦人,就像一個巫婆:
“我是光明的奴隸!啟蒙的掮客!幻想的附庸,”他喘了口粗氣,繼續(xù)嚷道,“光輝的苦力!”
“你喝多了?!濒敏瞄]上眼睛,但是勃拉日沒有聽懂,他已經(jīng)不再是天使了。他心里想著安娜,想著她那健壯的大腿和脊背的曲線,他還想到那條窄小的、幻想中的絲綢內(nèi)褲。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勃拉日感覺自己并不完整,他對自己的擁有少得可憐,所以他才想念安娜,他只能化身在自己體內(nèi),但安娜卻不能化身到他的體內(nèi)。情況大概就是這樣。在最后幾天里,他就像一位蹩腳的馬戲團魔術(shù)師,耍盡了渾身的所有招數(shù),時而巧妙隱身,時而變成阿蘭?德龍,只為吸引安娜的注意。他的心臟劇烈地狂跳。他覺得,這種內(nèi)心的躁動,是六翼天使的歌唱,他的想像雖然不太合適,但很浪漫。裘裘心中有數(shù)地聽?wèi){勃拉日伏在他的肩頭嗚嗚哭泣。
噢,那個女人,那個安娜,就是一個天使。至少她是天使的后裔。她的雀斑可以作證,那是太陽留下的痕跡。長雀斑的人也是光的生靈。他幻想她穿著夜禮服,臉上洋溢著真誠的情感,伴著柔和的樂聲翩翩而行……我,我要違背你的意志,違背你的意志,他附在女人耳邊悄聲低語,她面帶微笑地點頭默許,好,好,那就這樣,你就違背我的意志好了,她溫柔地撫摩男孩的臉,男孩也撫摸安娜的臉,摸她的鼻子,摸她的嘴唇,還有她那些金色的雀斑。突然,男孩將臉埋在她的乳房之間。勃拉日竭心盡力做著男人式的想像。他甚至做出那副扭曲的表情。
黑夜中下起了霏霏細雨。男人和妻子躺在床上,腹中的孩子之事,借助天主教精神得到了解決,周圍的鄰居,只有等那輛“秘密警察的汽車”開走之后,他們才能稍稍地松一口氣。對于勃拉日的果斷決心,裘裘不知道是應(yīng)該抱以不屑,還是表示欽佩,他俯下臉輕輕吻了一下男孩的頭頂。他們的目光都沒有看對方。勃拉日砰地撞上車門,拉達車騰空躍起,消失在云端。老豬倌將啤酒杯從嘴邊移開。警車怎么會開在空中?他見怪不怪地揮了下手,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能夠再讓他感到意外,他心中暗想:那幫家伙肯定又發(fā)明出了什么送信的暗道機關(guān)……
小勃拉日,鄰居家的幫工,悠閑地散步到街口,靠在一根濺了黑色瀝青的電線桿上大口大口地用力吸煙。他把燒得殷紅的煙蒂彈到地上,煙蒂“咝”的一聲在潮濕的路面上熄滅了,不管怎么說……不管怎么說,這只煙蒂曾是世界的中心(而且現(xiàn)在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