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跑到這里來,一看我們不會讀那些蠢了吧唧的書,就認(rèn)為我們是一群‘馬巴德胡力’Mabardhuli,斯瓦希里語,意為“傻瓜”(復(fù)數(shù))。?!彼f。
“不會的,他們沒有把我們當(dāng)傻子?!瘪R塔尼反對說,但是他又想到佳禾有可能是對的,不由心口一陣刺痛。
“你當(dāng)然不是咯。你會讀書,他們就只關(guān)心這個。”佳禾說,然后開始大談特談自己檢查過的另一本書。她好像懷著不屑一顧的態(tài)度把米帝帝瑪?shù)拇蟛糠謺伎催^了。她也像部落里的其他人一樣,認(rèn)為是他把圖書館引到他們中間來的。他本人并不知道圖書館為何會選擇到米帝帝瑪來,顧及到禮貌問題,他也從來沒有問過。但是,他懷疑加里薩圖書館的工作人員們因緣湊巧地發(fā)現(xiàn)了他這個會說英語又受過教師訓(xùn)練(得益于父親的人脈,同時也是父親的意愿)的部落小教師。事實若是如此,馬塔尼的確應(yīng)該為移動圖書館的數(shù)次來訪負責(zé)——更精確地說(在佳禾看來): 他應(yīng)該為此受到譴責(zé)。
他努力想把注意力放到她說話的內(nèi)容上。可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懶洋洋地觀察著她的脖頸、她頭發(fā)的色澤,還有那雙氣得艷光四射的眼睛。按照米帝帝瑪?shù)臉?biāo)準(zhǔn)說來,他算是晚婚的。他熱切地希望佳禾能夠很快懷孕,并且生一個男孩。但是,他的心底藏著一個恐懼,他害怕自己的愿望會落空。
這是有預(yù)兆的。兩周前,他正在傍晚的嘈雜聲中散步,一只前額黑色的食蚊鳥掉了下來,它旋轉(zhuǎn)著沖下天空,四仰八叉地墜毀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雖然它身上看不到傷口,但它確定無疑已經(jīng)死了。它的雙翅大張,好像在表示反抗;它帶著一圈紫色花紋的脖子向后仰著,似乎表達了臨終的立場。這顯然是一個兆頭,但關(guān)乎什么呢?他害怕這和鳥兒砰的一聲落地前他腦中正在幻想的畫面有關(guān): 在將來的某個傍晚,他大步走過荒野,他親愛的兒子跟在他旁邊;佳禾則在米帝帝瑪?shù)募抑凶龊昧孙埖人麄兏缸託w來。他還沒將食蚊鳥的事告訴妻子,他羞于說出自己的迷信心理,他是受過教育的人,本不該迷信。
他搖了搖頭,想要忘記那只鳥的模樣。佳禾還在刺耳地喋喋不休。他低下頭,希望他的姿勢能夠讓她誤以為他在專心聽話,他抓緊時間做了一個無聲的祈禱,這是他在每個圖書館日都會做的祈禱: 保佑今天每個人都把借走的書交出來,一本不落地還給圖書館。 阿巴斯先生絕對不是寬宏大量的人。每次來訪結(jié)束以前,阿巴斯先生都會拍拍手,用他字字重點似的正經(jīng)腔調(diào)作一番聲明:“請大家注意了,根據(jù)圖書館的規(guī)定,若有村落遺失或損壞我館藏書,該村將永遠失去移動圖書館的拜訪資格?!辈恍业氖?,阿巴斯先生的口吻酸腐得好像臭肉,馬塔尼擔(dān)心全村上下只有自己一個人注意聽了這位館長的警告。此時,馬塔尼再一次感到這個警告是說給他聽的。
馬塔尼希望阿巴斯先生能夠注意到(實際上他一直打算提醒阿巴斯先生一下): 在荒野里,個人的財產(chǎn)是很難保全的,甚至個人的性命也難保平安。疏忽大意、野生動物、惡劣氣候: 單單一個條件就可以損壞一本書;在三者齊備的情況下,弄壞書是在所難免的。圖書館的這項規(guī)定是不通人情的。幾個月以來,馬塔尼一直想要把這話說出來。
然而,每當(dāng)他張開口,想要對阿巴斯先生發(fā)表他的簡短感言時,他都會注意到那個叫斯威尼小姐的外國女人在對他微笑。她的笑容中帶著一種無辜的自信,好像一頭未曾注意到矛的母鹿。不知為何,這個笑容平息了他插嘴的欲望。他靜靜地聽完阿巴斯先生的話,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他想,自己這一點頭,是否就算和阿巴斯先生達成了某種共識呢。每逢圖書館日,他既歡喜又害怕。而這天上午,他想起了那只悲慘死去的食蚊鳥,同時又耳聞妻子對他的戀書行為大泄不滿(竟然會迷上不切實際的文字),不免更加心事重重。
孩子、鳥、書,這三樁煩心事糾結(jié)在一起。他揉了揉額頭,好像這樣就能撫平心緒。保佑每個人都把借的書還了吧,他垂著頭、望著泥土地面默念道,我暫且就這一個愿望。老師的妻子她的觀點雖然清晰明確,觀點下卻隱藏著不可回避的悖論。就算在她據(jù)“理”力爭、丈夫馬塔尼低頭諦聽的時候,佳禾也明白這一點。佳禾能夠確信無疑的是: 從加里薩來的白女人和圖書館長是兩個危險的入侵者。他們帶來的書中充斥著錯誤的價值觀和糖衣炮彈,威脅了米帝帝瑪各個家族的穩(wěn)定與和諧。如果年輕人相信了某一條外來的生活觀,佳禾的族人們會有怎樣的下場?她知道他們會有怎樣的下場: 他們會被抹去——馬塔尼豢養(yǎng)的隱形殺手會將歷史與傳統(tǒng)從每個孩子的靈魂里割離出來。她是這個迷途的瘋子的妻子,她有義務(wù)把話說出來。
可是,如果馬塔尼順應(yīng)了她的意愿,她該怎么辦?如果他抬起頭來,答應(yīng)保護米帝帝瑪、趕走外來者?
如果駝隊再也不來了,她可如何是好?
看著他如此認(rèn)真地掂量她話語的模樣,佳禾覺得他最后并不是“有可能”會答應(yīng)她的要求,而是“一定”會答應(yīng)。他自然相信他的那些書,但是,他會為了她而動搖的——他已經(jīng)在動搖了——他終究是會滿足她的愿想的。他對她的愛是毫無保留的,他會眨著不安的眼睛解釋說: 他這么做是因為愛她。然后呢?她對這每月兩次的圖書館日的渴望又該放諸何處?她胸口由于期待而產(chǎn)生的緊迫感、她兩腿間的興奮感又該如何處置?
這是她與鼓匠阿貝歐米見面的日子。單獨見面。她當(dāng)然每天都能見到他,可平時他們身邊總有人。只有當(dāng)米帝帝瑪?shù)钠渌硕急粓D書吸引到遠處去時,他們才可以單獨相處: 她喜歡這樣的時刻。
她和阿貝歐米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同時,她也受著良心的譴責(zé)與真情的折磨。
倘若沒有移動圖書館,她和阿貝歐米是否會在擦肩而過中度過余生?倘若移動圖書館不再來訪,他們無心開始、有心維系的談話又該如何繼續(xù)?要她斬斷這層關(guān)系,她辦不到。她第一次遇到這樣既叫人心神不寧、又叫人心花怒放的感情,這份感情是她那些荒瘠的非移動圖書館日的慰藉。她離不開這份感情,正如蚊子離不開血。
他們是在移動圖書館初次來訪的那一天認(rèn)識的——至少她是這么覺得的。當(dāng)時,她正蹣跚著從馬塔尼身邊逃開。她忍受不了他照看那個圖書王國的模樣。她覺得那堆東西明顯是騙人的。她覺得惡心。那些與他們或他們祖先的生活毫無關(guān)系的書被放置在一條席子上,搞得像什么貴客一樣。實際上,它們只是一群伺機而動的蛇,她的鄰居們(大部分和她一樣不識字)就像動物一樣用手和膝蓋爬著圍了上去。
馬塔尼倒是容光煥發(fā),他喜氣洋洋得像一個捕到了獵物的獵人。實際上,他從來不會打獵: 他既無那份直覺,也無那份剛毅。她算是看透了這個所謂的丈夫了。他懦弱無能、鬼迷心竅。她忍無可忍地從駝隊、圖書和馬塔尼身邊跑開了。她低著頭,心煩意亂地渾跑一氣,路也不看。反正也撞不見人,所有的人都在馬塔尼、駝隊和圖書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