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儒論性,最初的是王荊公。他不是周、程、朱、張一派,理學家他排斥在外。荊公講性,見于本集性情論中。他說:“性情一也。七情之未發(fā)于外,而存于心者,性也;七情之發(fā)于外者,情也。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情而當于理,則圣賢;不當于理,則小人?!贝苏f在古代中,頗有點像告子。告子講“生之謂性”,“食色性也”,“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與“當于理則君子,不當于理則小人”之說相同。荊公在宋儒中,最為特別,極力反對李翱一派的學說。
以下就到周濂溪、張載、程顥、程頤、朱熹,算是一個系統(tǒng)。他們幾個人,雖然根本的主張,出自李翱,不過亦有多少變化。其始甚粗,其后甚精。自孔子至李翱,論性的人,都沒有用玄學作根據。中間只有董仲舒以天的陰陽,配人的性情講,頗帶玄學氣味。到周、程、張、朱一派,玄學氣味更濃。濂溪的話,簡單而費解。《通書?誠幾德章》說:“誠無為,幾善惡?!边@是解性的話。他主張人性二元,有善有惡。《太極圖說》又云:“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他以為有一個超絕的東西,無善無惡,即誠無為。動而生陰,即幾善惡。幾者,動之微也。動了過后,由超絕的一元,變?yōu)殛庩柹茞旱亩?。董子所謂天,即周子所謂太極。周子這種誠無為、幾善惡的話,很簡單。究竟對不對,另是一個問題。我們應知道的,就是二程、張、朱,后來都走的這條路。張橫渠的《正蒙?誠明篇》說:“形而后有氣質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故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者。”形狀尚未顯著以前,為天理之性。形狀顯著以后,成為氣質之性。天理之性,是一個超絕的東西。氣質之性,便有著落,有邊際。李翱以前,情性對舉是兩個分別的東西;橫渠知道割開來說不通,要把喜怒哀樂去掉,萬難自圓其說。所以在性的本身分成兩種,一善一惡,并且承認氣質之性是惡的。比李翱又進一步了。
明道亦是個善惡二元論者?!抖倘珪肪矶f:“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彼^氣,到底與孟子所謂情和才,是全相合,或小有不同,應當另外研究。他所謂性,大概即董子所謂情,論情要帶著氣講。又說:“生之謂性,性即氣,氣即性。人生氣稟,理有善惡,然不是性中元有此;兩兩相對而生,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惡,氣稟有然也。善,固性也;然惡亦不可不謂之性?!彼幻嬷鲝埫献拥男陨普f--宋儒多自命為孟子之徒--一面又主張告子的性有善有惡說。生之謂性一語,即出自告子。最少他是承認人之性善惡混,如像董仲舒、揚雄一樣。后來覺得不能自圓其說了,所以發(fā)為遁詞。又說:“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才說性時,便已不是性也?!边@好像禪宗的派頭,才一開口,即便喝住。從前儒家論性,極其平實,到明道時,變成不可捉摸,持論異常玄妙,結果生之謂性是善,不用說,有了形體以后,到底怎么樣,他又不曾說清楚,弄得莫名其妙了。伊川的論調,又自不同,雖亦主張二元,但比周、張、大程都具體得多?!督间?道體類》說:“性出于天,才出于氣。氣清則才清,氣濁則才濁。氣則有善有不善,才則無善無不善。”這種話與橫渠所謂天理之性、氣質之性,立論的根據很相接近?!度珪肪硎庞终f:“性無不善,而有善有不善者才也。性即是理,理則自堯舜至于途人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