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龍金玉和何亞芝,董富和董銑也不會從他們自筑的封閉世界里走出來,至少,是暫時地,走出一點點。但我呢?我遇上如真,卻走不出來,或者走不進她的世界,好像是電話機樓偶然地搭錯線,結(jié)果和對方拉扯攀談了半天還不知道,其實那不是自己要找的人。那么,從小到大和我經(jīng)歷了四次相遇的練仙呢?把情感編成詩歌的暗語,然后電郵給我品評的啞瓷呢?究竟哪一條線路才是搭對了?哪一種制式才最傳真地遞送彼此的話語?是模擬聲音的模擬,還是必須通過解譯的數(shù)碼?
也許,其實無論是董富還是董銑,也有一個嘗試從性格的幽閉底質(zhì)解放出來的活潑期。正直人董富,從年輕時代起就已經(jīng)踏實而謹慎。某方面說,他是那種可以用簡單的詞語來形容的普通人。比如說,勤奮好學,刻苦耐勞。那是近乎品位甚低的文學作品里的樣板式人物描繪。但如果我堅持這樣去形容董富,那絕不是因為他的個性刻板,或者我的詞匯貧乏,而是因為正直人董富的時代還存在著比較單純的信念、價值和習慣。至少,我們是這樣地去想象那個先人的時代的,我們借著這樣的想象去尋回一些自己已經(jīng)失落的東西。又或者,我們是通過這樣的想象去打造自己的失落感,并且沉醉其中。換另一個角度看,我們這一代與前代的分別,也可以說是語言上的分別。阿爺因簡單而沉默,我因復雜而多言。阿爺董富的故事理應(yīng)是一則簡潔的筆記小說,出之以白描和直陳,但讓我寫起來卻變成了浩繁累贅的長篇,堆棧以曲筆和隱喻。以直接的方式陳說,董富個性溫和,從來不向人發(fā)怒,出身于低下階層,卻從不說一句粗言穢語,認真而不苛刻,友善但卻缺乏熱情。雖然和劉升基合作開職業(yè)訓練學校,又一起研究機電發(fā)明,但友情大半只是建基于大家的共同興趣。所以董富縱使有很多公務(wù)上的相識,卻幾乎沒有朋友。晚年在V城生活,除了家人,沒有和任何人來往。對于家人,董富有不移的責任感,和絕不松懈的著緊,但他從來沒有讓心跡外露。就算是妻子龍金玉死去的時候,也沒有人見過董富流淚。關(guān)于董富,一切說來就是這樣簡單。但簡單并不代表易于理解。相反地,阿爺董富的簡單留有太多空白,直接的詞句底下蘊藏太多解讀的方法。董富固守著他那沉默的簡單,用簡單來掩蔽內(nèi)心的秘密。
我嘗試把董富的故事想象成順時序的簡單直線圖景,卻想不到原來那是個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