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車床
栩栩:
那本來只是一塊物料。金屬,不銹鋼,圓柱體,長約一英寸,底部直徑三分之一英寸。粗糙的,未經(jīng)加工,切削。模糊的,無面目,無用處的,說不出是甚么的一塊東西,就像造物之前的那團爛泥巴。那是零,是無的起始狀態(tài)。有手指把這東西從盤子里撿出來。盤子里堆滿剩余的零碎無用物料。指頭在圓柱體的表面擦了擦,撣去粘附的金屬塵屑,然后把它在指肚上滾轉(zhuǎn)了幾下,輕輕的秤量著。指頭的皮膚比零余工作物更粗糙,指紋里滲透了黑色的年輪,指甲沿嵌進了經(jīng)年的油污。東西被撿到半空,落進工具機的夾頭里。手指在刀具座上換上合適的削刀,夾緊,調(diào)整了高度和位置。手指摘下眼鏡,瞇著的眼睛湊近車床頭座,指尖在機器外殼上的公英制螺絲數(shù)值對照表上比了一下,再戴上眼鏡,打開齒輪箱,做了轉(zhuǎn)速調(diào)整,然后再扭準螺絲指針盤的讀數(shù)。車床電源開關(guān)給按下,齒輪發(fā)動,像起跑的獸,躬著背,瞪直眼睛,在瞬間加速,強駻而溫柔地邁開充滿韌力的步伐。東西隨著夾頭高速旋轉(zhuǎn),氣化成風一樣的無實質(zhì)銀色光團。手指推動刀具座控制桿,刀鋒移近,突然就產(chǎn)生力的拼激,摩擦,加熱,空氣中抽出細絲似的尖叫,和獸沉厚的呼吸混合。刀具來回進給,條狀碎屑飛卷出來,濺射到工具臺的坑道里。獵物發(fā)出最后一聲認命地乖順的短促呻吟,刀具引退了,馬達和齒輪拖著老獸撲食或交歡后的疲累喘息。銀色卷風減速,慢慢靜止為實體的圓柱,柱身上刻出回旋螺紋。手指拿掃子撣了撣柱子的表面,用標尺量度了一下柱底的直徑,和螺牙的密度。差不多了。手指把東西從夾頭松開,拿出來,再從盤子里撿了一枚未完成的六角形螺帽,試著把柱子和圓洞口比了一下,然后把螺帽放進車床夾頭,換了搪內(nèi)螺紋的車刀,發(fā)動車床,刀鋒沿著螺帽的洞道削進,這次的動作卻輕柔如陶泥師纖巧的手指,在坯子內(nèi)腔滑捋出起伏的細紋。手指摘下螺帽,如陶器出爐,金屬的體溫還未退減。左手手指捏著螺帽,右手手指捏著螺絲,旋進去。彼此相合。手指在微微顫動。
那就是從無到有的創(chuàng)造。天工開物。
栩栩,那就是你頸上戴的螺絲帽,和你尋找的另一半的來由。你應(yīng)該記得,你臨離開真實世界回到人物世界之前,我曾經(jīng)帶你去參觀的工場,和工場里沉默的車床和各種工具機。我現(xiàn)在回想著當時,在倒流的時光里,你纖柔如棉的肉軀將會還原為物料的堆砌,你小巧凹陷如粉紅花蕊的肚臍,會露出六角形金屬螺帽的本相。我有那么一刻的錯覺,你是在那車床上誕生,十七歲赤裸的初生,也是在那車床上迎向十七歲赤裸的成熟。我無法制止自己想象,你容易破損的青春裸膚,像晚上漆黑里螢放白玉亮光的圣母像,在圍繞著冷硬機械和利鈍金屬工作物的工場里悠忽晃動,猶如在穩(wěn)秘密林里嬉戲和自賞的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