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那部上海車床沒有腳座，所以董銑自制了一張六尺長的木工作臺，把車床架在上面。安裝車床的那天晚上，當董富記的鐵閘關(guān)上，董鍇和父親董富爬上鋪頭閣樓睡覺，董銑卻獨自留在工場里。他在車床上面掛好照明的白光管，然后把全新的車床身上的每一個細部用指頭檢視了一遍。別說他截至當時年已二十出頭還沒有試過如此細膩地探索過一個女人的身體，就算是往后和何亞芝結(jié)婚也沒有發(fā)生過類近的場面。我記得，自我有記憶開始，我從爸媽那永遠是半開的睡房門縫看進去，總是窺見里面床上的兩個人像倒貼的門神一樣相背而臥。董銑旋動尾座的手輪，扳動刀具座的進給桿，像駕駛車子一樣在工作臺上縱橫漫游。然后，他裝上刀具，又在夾頭上裝上圓柱形工作物，按下紅色的開關(guān)鍵，打開車床電源。機器的馬達輪帶在寂靜的工場里起轉(zhuǎn)，發(fā)出穩(wěn)健而利落的呼吸，董銑按住機殼的手感受到類似于生命的搏動。他把刀鋒慢慢向工作物推進，扳著把手的掌心感到阻力，暗室里響起嬰兒第一下的哭聲。第一顆螺絲誕生了。董銑想：這是一部好車床。但他不知道，這部車床將要陪伴他很久。他和它會成為最親密的伙伴，共同度過無數(shù)孤獨的深夜，像守靈人和他忠誠的守護獸，靜聽著墓穴墻壁里面如根系滋長的裂隙。

栩栩，作為一個人物，你應(yīng)該會明白，人對對象的感情。我在說的不是別人界定為戀物癖的怪異心理，也不是那種收集狂的占有欲。不，董銑既沒有怪癖也并不癡狂。他沒有在任何一種對象上產(chǎn)生心理情結(jié)，從不饋集任何奇珍或者稀有垃圾，也沒有刻意保留甚么陳年東西的懷舊習慣。事實上，他讓太多東西白白丟失。如果不是我接管了阿爺董富和阿嫲龍金玉留下來的貝殼化石，這兩片東西可能早就不知所終。但董銑不是對對象無心，他只是不懂保留。同理，董銑不是對人缺乏關(guān)注，他只是不懂維系情誼，結(jié)果和他父親一樣，幾乎沒有朋友。爸爸從來也沒有和甚么知交喝茶話舊，或者參加過那種暫時把妻兒拋諸腦后，和豬朋狗友們逢場作戲的男人世界。在三十歲之前，我以為自己和他們不同。我覺得自己一直不乏交誼，在少年時代甚至能和不論男女的朋友們推心置腹，但當我到了三十歲，大約就是我所描述的正直人董富和董銑的人生的關(guān)鍵年紀，我突然就像遺傳病發(fā)作一樣，無法正?？创笥堰@回事，甚至是毫無道理地任由自己和一個近在咫尺的舊時好友日漸疏遠。這也會是我及后要談到的事情。

不過，我們卻不能因此說，董銑沒有情感。因為并不是癖，也不是欲，正直人董銑和對象的關(guān)系才更見單純。在事物當中，董銑和車床的關(guān)系最長久，也最密切。他和車床，其實是共生的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