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記得,爸爸當時笑得很厲害,近乎是肺病患者惡咳的程度。這以后,平日缺乏情趣的正直人爸爸總是在戲院看電影的時候特別容易發(fā)笑,除了總是觸動咳嗽,還有囫圇吞棗的傾向。他總是摸不清電影的笑位,不論是悲情還是滑稽,統(tǒng)統(tǒng)以笑聲回應。媽媽就總是罵他在不適當?shù)臅r候丟人地胡亂發(fā)笑。也許,對爸爸來說,電影的虛構(gòu)世界一律等同喜劇,是和真實相反的東西。董銑和何亞芝看《摩登時代》的那一次,從戲院出來的時候,何亞芝在董銑未能止息的咳嗽聲中,以嘲笑掩飾尷尬的甜蜜說:那些機器好似你做的東西咁笨!而十年后,董銑和兒子從戲院出來,大兒子就問他:爸爸你識唔識發(fā)明食早餐機?
何亞芝指的是董銑送給她的一個自制八音盒。八音盒用英國拖肥糖的金屬罐子改裝而成,發(fā)聲機件藏在下半的暗格里,上面可以用來盛載小飾物。糖罐子改裝不失為一種驚喜,但作為首飾盒,罐子卻似乎有點過于笨拙。雖然八音盒的原理很簡單,但董銑對音律沒有認識,沒有把握做得太精巧。八音盒的發(fā)條是從舊機動玩具車拆下來的,記錄旋律的圓筒用銅管,在管身鉆上代表音符的小針,又用薄銅片切割成音階順序排列的發(fā)聲片。當發(fā)條驅(qū)動圓筒旋轉(zhuǎn),距離按音調(diào)和節(jié)拍排列的小針就會輪流撥動銅片,奏出清脆的樂音。董銑不懂樂譜,旋律全憑記憶。他在舊貨攤買了個玩具小洋琴,照著琴鍵的響聲,把銅片慢慢切割成適當?shù)拈L度。然后又逐點計算小撥針在圓滾筒上的距離和位置??此坪唵蔚臉?gòu)造,弄起來卻甚為嘔心瀝血。董銑的八音盒并不完美,旋律難免輕微脫調(diào)走板,但它卻曲折地說出了正直人董銑不曉得直接和何亞芝說的話語。何亞芝望著這個不懂甜言不擅社交也不會唱歌跳舞的木訥男子,聽著八音盒里有點口齒不靈的叮叮咚咚,就突然看到這個人的誠實。也可以說,在此刻,通過這個精心構(gòu)造但又不失笨鈍的音樂機器,她非常確切地了解到董銑的正直人底蘊。他和她工作的寫字樓里風度翩翩的男同事不同,就算約會的時候裝模作樣地穿起西裝打起領(lǐng)帶,也掩不住他動作里的人偶般的稚拙。何亞芝從少女期開始,就受到歐西流行曲和戲院里的二輪西片的影響,和所有戰(zhàn)后成長的新時代女孩一樣,幻想著談一場浪漫戀愛。應該是那種有如在大公司里陳列著的精美進口水晶首飾八音盒的戀愛,像《珠光寶氣》 Breakfast at Tiffany’s 里的柯德利夏萍一樣炫耀著鉆石的閃光和散發(fā)著法國香水的幽芳的戀愛,而不是機油氣味和金屬粗糙質(zhì)感的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