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也是機器的幽靈,一起蘇醒,一起向這個半夜闖進它們中間的女子發(fā)出喧鬧的傾訴。但它們爭先恐后地在說甚么呢?何亞芝不知道。她雖然不怕它們,但她聽不懂它們的語言。它們實在太吵了,何亞芝抵受不住噪音,掩著耳朵。燈亮了,是董銑跑出來看個究竟。他關(guān)上車床電源,給何亞芝拾了丟在工作椅下面的拖鞋。何亞芝的腳掌心給金屬屑刺損了,冒出紅豆一樣的血珠。工場又歸復(fù)平靜。
后來董銑和何亞芝生了大兒子,就在董富記樓上五樓租了兩個房間。何亞芝自此就沒有再走近車床,也沒有再聽過機器幽靈的話語。那是正直人董銑的世界的聲音,那是董銑才能聽懂的聲音。何亞芝不想再走進那個世界,因為里面陌生和孤寂。她上落也會經(jīng)過工場,但她很少在里面逗留。她有了兒子,不止一個,還有了第二個。她就環(huán)繞著兒子建立自己的世界。她已經(jīng)失去了當(dāng)秘書的世界,和當(dāng)老師的世界。到六年后女兒出生,一家人就從塘尾道搬到幾條街以外的柏樹街。何亞芝就更少在董富記出現(xiàn)了。又自從董銑一家搬離了董富記,阿爺董富就開始隱形。他每天繼續(xù)蹲在董富記的閘門外面,聽著他口袋里的原子粒收音機,但人們開始看不見他。有時候生意上往來的相識走進來,會大聲問董富的兒子父親在哪里,但他明明就蹲在門坎上。甚至連兒子們也開始看不到他。有時以為他走開了,出去找了大半天,回來才發(fā)現(xiàn)他坐在寫字臺寫賬簿。只有我,董富的長孫,看見他。因為董富總是帶我到大角咀碼頭看掛著厭世的呆滯表情的單身漢釣?zāi)圉Q,或者到三角公園看脾氣暴躁互相咒罵的耆老下棋。途人會滿臉擔(dān)憂或者不懷好意地走過來問我是不是蕩失路,又問我爸爸媽媽在哪里,唯是我看見阿爺董富一直在我身旁,微笑著,守望著我。我想向那些好心人指出爺爺,但他們都看不見。人們都看不見,但大家都聽到董富的原子粒收音機。只要留神一點,就可以聽到,原子粒收音機在董富衫袋里像深海聲納的反射。只要聽到收音機,就知道董富其實還在那里。直至那個讓機器也蒸出油來的炎夏正午,我抵著陽光在董富記門外的空地上踩三輪車,爸爸在門口旁邊的車床上工作,不知怎的,正在切割的螺絲突然斷了,飛彈到空地上。爸爸關(guān)掉車床,走出來,蹲下,撿起那顆斷螺絲,回頭蹙著眉看了看,然后說:阿爺呢?我搖搖頭,來回踩著沒影子的三輪車。門坎上平躺著阿爺?shù)脑恿J找魴C,上面正在播放著像風(fēng)搖擺松樹林的雜音。
董富去世。董銑有了自己的房子,不再住在董富記。但董銑和董富記已經(jīng)沒法分開。他幾乎一天到晚待在工場里,午間和晚間回柏樹街家里吃飯,飯后又回到工場去,每晚也到深夜十二時后才回家睡覺。在工場里,他會一邊切削零件,一邊開著收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