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沒有比大衛(wèi)·林奇的《穆赫蘭道》（Mulholland Drive，2001）這樣更極端的考驗極限的例子了：他讓那些試圖解讀影片含義的人一次又一次地遭到挫敗，更不用說去詳細描述電影的基本情節(jié)。盡管很難確切解釋影片中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分解影片卻遠沒有那么困難。因為影片遵守了一定的置換、壓縮、交替、對稱、重復、變化、解決的經(jīng)典模式，所以可以對他的結(jié)構(gòu)形式進行分析并探討這種結(jié)構(gòu)的含義。通過這種方式，影片本身為我們開啟了對其主題進行各種解讀的大門。以下章節(jié)中對影片敘事情節(jié)的分解有點類似于對結(jié)構(gòu)的分割。

《穆赫蘭道》的結(jié)構(gòu)分割

字幕之前的片段；吉特巴舞比賽；黛安的公寓；畫外沉重的喘息聲。淡出。

Ⅰ.貝蒂（娜奧米·沃茨［Naomi Watts］扮演）和“麗塔”（勞拉·埃琳娜·哈林［Laura Elena Harring］

扮演），追求其目標的欲望。

A.兩人。

1.麗塔；殺手；車禍；逃到了魯思姨媽家；麗塔睡著；丹在維奇斯餐館；麗塔繼續(xù)睡覺；

匪徒的電話蒙太奇。

2.貝蒂；洛杉磯；魯思姨媽的公寓；發(fā)現(xiàn)麗塔，麗塔接著睡去。

.第三個元素：克什爾和他的電影。

1.亞當·克什爾和卡斯特格里亞尼兄弟在雷恩娛樂公司討論挑選演員問題。

2.魯思姨媽的公寓，貝蒂和麗塔（仍然在睡覺）。

3.羅科先生命令影片關(guān)機。淡出。

C.兩段敘事的局部解決：貝蒂遇見亞當。

1.尋求解決：殺手繼續(xù)搜尋；貝蒂和麗塔試著解決謎團；亞當重新開始拍他的電影。

a.殺手，貝蒂與麗塔之間的切換（殺手殺死三個人；貝蒂發(fā)現(xiàn)魯思姨母不知道麗塔；殺手

尋找黑頭發(fā)的白人女孩；貝蒂和麗塔在麗塔的錢包里發(fā)現(xiàn)鑰匙）。

.貝蒂，麗塔和亞當之間的切換（貝蒂和麗塔討論錢和鑰匙；亞當獲悉他的電影已經(jīng)被停

工；貝蒂和麗塔打算叫警察；亞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妻子和清潔工在床上；貝蒂和麗塔藏錢；

在維奇斯外面打電話給警察；在維奇斯餐廳里，麗塔記起“黛安·塞爾溫”；殺手在亞當

的房子里；亞當在汽車旅館；貝蒂和麗塔得到黛安的地址；亞當去見牛仔）。淡出。貝蒂

排練的場景，隨后試鏡；在片場貝蒂和亞當交換眼神。

2.臨時的解決辦法未能解決任何問題：黛安出現(xiàn)；貝蒂和麗塔消失。

a.黛安的公寓：貝蒂和麗塔發(fā)現(xiàn)尸體。

.魯思姨媽家：麗塔換成金發(fā)；貝蒂和麗塔親熱；麗塔在睡夢中咕噥著：“寂靜……沒有樂

隊。”

c.寂靜俱樂部：“這全是錄音……是一盤磁帶……沒有樂隊”；貝蒂和麗塔聽麗貝卡·德瑞

用西班牙語演唱羅伊·奧比森的《哭泣》（crying）；在貝蒂的錢包里找到藍盒子。

d.魯思姨媽家：帽盒，鑰匙，盒子；貝蒂消失；麗塔打開盒子并且消失；魯思姨媽回來發(fā)

現(xiàn)公寓里空無一人。

……

好萊塢：愛與野心

這部影片是獻給一位名叫詹妮弗·賽姆（Jennifer Syme）的女演員的，她在林奇的影片《妖夜荒蹤》（Lost Highway，1997）中扮演了一個小角色，之后死于一場車禍。影片講述了一個胸懷抱負的女演員的故事。她把洛杉磯看做一個實現(xiàn)夢想的城市，而實際上位于洛杉磯西北部的好萊塢卻是罪惡的深淵（各種黑手黨，殺手），回憶（以及它的對立面——記憶的喪失），愛情，嫉妒和復仇。影片可分為兩大部分：貝蒂和“麗塔”的故事以及黛安·賽爾溫和卡米拉·羅茲的故事。在影片的兩部分中，同一個女演員娜奧米·沃茨先扮演了貝蒂，后扮演了黛安；同樣，勞拉·埃琳娜·哈林先是麗塔，隨后又是卡米拉。

影片敘事主線之一的中心是貝蒂/黛安想要成為洛杉磯的一名演員的欲望。此處的敘事發(fā)展充滿向往未來的樂觀情緒，某些目標有望實現(xiàn)的（成為一名女演員，解開麗塔之謎以及找到自己的真愛——麗塔）。第一部分追溯了貝蒂作為一名演員的職業(yè)軌跡：從她在多倫多深河鎮(zhèn)的吉特巴舞比賽中獲勝，到抵達洛杉磯，到參加派拉蒙影片《西爾維亞諾茲故事》試鏡時才華橫溢的表現(xiàn)（她試鏡的導演是鮑波·布魯克，之后我們知道他就是《西爾維亞諾茲故事》導演）。但貝蒂卻落選了。她通過一個機會認識了著名導演（亞當·克什爾），以為他可以幫助自己飛黃騰達，但被選中的卻是麗塔。在這一部分剩下的情節(jié)里我們看到，貝蒂試圖（“就像在電影里”）幫助麗塔弄清楚她是誰。

好萊塢：嫉妒和失敗

第二部分敘事的展開卻是悲觀和向后看的，貝蒂/黛安的目標（成為明星，贏得卡米拉的愛情）無法實現(xiàn)。如果從貝蒂的角度，好萊塢有點像天堂，而對黛安來說，好萊塢則有幾分像地獄。這部分從一個失去一切的黛安開始。她輸給了卡米拉，沒能得到《西爾維亞諾茲故事》中渴望的角色。更糟糕的是，卡米拉為了亞當而拋棄了她。黛安不再幫助麗塔/卡米拉，而是雇了一個殺手去殺害她。這一急轉(zhuǎn)直下的劇情最后以黛安的自殺而告終。

在第一部分（Ⅰ.）中，同一主題采取了一種即向前看又向后看的雙向發(fā)展方式，既有貝蒂作為一名女演員對于自己未來的追求，又有她去發(fā)現(xiàn)麗塔過去身份的嘗試。在第二部分（Ⅱ.）中，卡米拉作為一名擁有光明前途的演員并試圖忘記黛安（可能和她在第一部分中的喪失記憶相關(guān)）；而黛安則陷在過去的泥潭中不能自拔，她沒有未來，只有回憶。黛安不再積極追求她的目標，她能做的只有回憶自己作為一名演員的失敗，幻想卡米拉依然和她相愛。

欲望

欲望必然和某些渴望實現(xiàn)的目標（對象）聯(lián)系在一起。在得到渴望的東西之后，欲望也就消失了。換言之，欲望總是需要其對象的缺失。在這個意義上，《穆赫蘭道》對欲望進行了準確的探討。影片第一部分展示了各種各樣的欲望（成為一名演員，導演一部影片，重新找回一個人的記憶）。然而，對這些具體目標的追求最終證明是虛幻的。當角色找到他們苦苦尋求的東西時，卻發(fā)現(xiàn)它其實什么都不是，一切都是假象。在“寂靜”俱樂部，我們看到的和聽到的都不是真的：音樂家并未真正演奏小號，麗貝卡·德瑞也沒有真的用西班牙語演唱《哭泣》，“全都是錄好的”。在找到藍盒子之后，貝蒂和麗塔消失了，就連她們也被證明并非實體。

影片第二部分（Ⅱ.）探究了欲望之死（以及為滅失而存在的欲望，即全部欲望的否定）。在這里，欲望的對象并沒有缺失，而是已經(jīng)實現(xiàn)?？桌瓫]有喪失記憶，她知道她是誰，她成了貝蒂渴望成為的那種著名女演員?？桌玫搅藖啴敗た耸矤?，她不再想要黛安了。亞當重新獲得了他的電影并且同時擁有了卡米拉。黛安作為貝蒂時幾乎從不睡覺，而在第二部分（Ⅱ.）中卻反復看到她睡在床上，她的服裝和面容表明她已經(jīng)放棄了所有的抱負，拋棄了全部欲望。但這并不是全部，在兩場幻想的情景中——很明顯，它們與黛安自己所處的糟透了的現(xiàn)實是分離的——黛安先是表現(xiàn)出她對卡米拉的渴望，但得到的只是拒絕，隨后她又反過來拒絕了卡米拉，不讓她進門。在被迫目睹了亞當和卡米拉之間的浪漫時刻之后，黛安的欲望自行毀滅，只剩下她對卡米拉和她自己死亡的渴望。

幻想和現(xiàn)實

“就像在電影里一樣，”貝蒂說，“我們將要扮成別人。”對影片普遍的看法是把第一部分（Ⅰ.）理解成黛安臨死那一瞬間的幻象或是夢境，一個重寫第二部分（Ⅱ.）的現(xiàn)實的幻想。在這個幻境中，黛安，作為貝蒂，在試鏡時獲得成功并贏得了麗塔/卡米拉的愛，而麗塔/卡米拉則奇跡般地逃脫了黛安雇來殺她的殺手。影片第二部分（Ⅱ.）展現(xiàn)了黛安的現(xiàn)實境遇：她無法實現(xiàn)自己成為一個偉大演員的夢想，她失去了卡米拉，她自殺了。這樣去領(lǐng)會影片情節(jié)的嘗試不但無法解釋影片的中心元素（藍盒子和鑰匙，錢，垃圾后面的乞丐），而且對影片是一種誤讀，似乎影片的含義，即影片的奧秘，存在于其情節(jié)的這一層面上，似乎只有在領(lǐng)會了所發(fā)生的事情之后，我們才能看清它講的是什么。

觀眾

就觀眾的層面而言，林奇的敘事是一清二楚的。他讓作為觀眾的我們忙于將各種各樣敘事信息的線索裝配成一部優(yōu)秀的敘事片。更準確地說，他把我們帶入到一個敘事的構(gòu)建過程中——抵制結(jié)局，拒絕給我們提供一種連貫的高明敘事，不像那些堅持不懈地試圖為我們解讀敘事的經(jīng)典好萊塢影片，林奇的電影并不這么做。與電視系列劇《雙峰鎮(zhèn)》（Twin Peaks，1990）一樣，影片《穆赫蘭道》讓它的觀眾進入到一個似乎是無休止的理解敘事的過程之中，也正是這一過程為觀眾提供了極大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