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奧爾罕的分身(2)

伊斯坦布爾 作者:(土)奧爾罕·帕慕克


 

康拉德、納博科夫、奈保爾--這些作家都因曾設(shè)法在語言、文化、國家、大洲甚至文明之間遷移而為人所知。離鄉(xiāng)背井助長了他們的想像力,養(yǎng)分的吸取并非通過根部,而是通過無根性;我的想像力卻要求我待在相同的城市,相同的街道,相同的房子,注視相同的景色。伊斯坦布爾的命運就是我的命運:我依附于這個城市,只因她造就了今天的我。

福樓拜在我出生前一百零二年造訪伊斯坦布爾,對熙熙攘攘的街頭上演的人生百態(tài)感觸良多。他在一封信中預(yù)言她在一個世紀(jì)內(nèi)將成為世界之都,事實卻相反:奧斯曼帝國瓦解后,世界幾乎遺忘了伊斯坦布爾的存在。我出生的城市在她兩千年的歷史中從不曾如此貧窮、破敗、孤立。她對我而言一直是個廢墟之城,充滿帝國斜陽的憂傷。我一生不是對抗這種憂傷,就是(跟每個伊斯坦布爾人一樣)讓她成為自己的憂傷。

我們一生當(dāng)中至少都有一次反思,帶領(lǐng)我們檢視自己出生的環(huán)境。我們何以在特定的這一天出生在特定的世界這一角?我們出生的家庭,人生簽牌分派給我們的國家和城市--都期待我們的愛,最終,我們的確打從心底愛她們--但或許我們應(yīng)當(dāng)?shù)玫礁玫娜松?我有時認為自己不幸生在一個衰老貧困的城市,湮沒在帝國遺跡的余燼中。但我內(nèi)心的某個聲音總堅信這其實是件幸運的事。財富若是關(guān)鍵,那我的確可算是有幸生在富裕人家:當(dāng)時這城市正處于最衰落期(雖然某些人有法子證明事實相反)?;旧希也辉副г?,我接受我出生的城市猶如接受我的身體(雖然我寧可更英俊,體格更健美)和性別(即使我依然天真地問自己,假使我生為女人,情況會不會更好)。這是我的命運,爭論毫無意義。這本書的內(nèi)容是關(guān)于命運……

我生于1952年6月7日深夜,在莫韃(Moda)的一家私人小醫(yī)院。聽說那晚醫(yī)院的走廊安詳平和,世界亦然。除了斯特隆波里火山在兩天前突然噴發(fā)巖漿和灰燼之外,地球上似乎沒發(fā)生什么事。報紙上刊載的盡是小新聞--土耳其軍隊在韓國作戰(zhàn)的幾則相關(guān)報道,美國人散布的若干謠言,引發(fā)對朝鮮可能使用生化武器的恐懼。在我出生前幾天,母親正熱切地閱讀一則本地報道:兩天前,孔亞(Konya)學(xué)生中心的管家和"英勇的"住宿生們看見一個戴恐怖面罩的男人企圖由浴室窗戶潛入蘭加(Langa)的一戶人家。他們追他過街,來到一個堆木場時,頑強的罪犯在咒罵警察后自殺身亡。某干貨商認出死者是前一年在光天化日下闖入他店里持槍搶劫的歹徒。當(dāng)母親閱讀這則戲劇性事件的最新進展時,房間里只有她一人,多年后她悔恨交加地回憶道。父親帶她入院后變得心神不定,而當(dāng)母親的分娩沒有進展時,他便出去見朋友了。在產(chǎn)房陪她的人只有姨媽,姨媽半夜三更設(shè)法翻過醫(yī)院籬墻而入。母親第一眼見到我時,發(fā)現(xiàn)我比哥哥出生時瘦弱。

我很想加上"我聽說"。土耳其語當(dāng)中有個特殊時態(tài),讓我們得以把傳言和親眼看見的東西區(qū)分開來。我們在講述夢境、神話或我們無法目睹的往事時使用這個時態(tài)。此種區(qū)分方便我們"憶起"我們最早的人生經(jīng)驗、我們的搖籃、我們的嬰兒車、我們的第一次學(xué)步,聽父母講述的故事,我們就像聽他人的奇聞軼事般津津有味。這種甜美的感覺猶如在夢中看見自己,但我們卻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一旦深印腦海,他人對我們的往事所作的陳述到頭來竟比我們本身的回憶重要。而正如從他人口中得知自己的生活,我們也讓他人決定我們對所居城市的了解。

有時我把他人對我和我的城市所作的陳述當(dāng)做自己的故事,那些時候我總?cè)滩蛔∫f:"很久很久以前我畫畫。聽說我生在伊斯坦布爾,是個頗有好奇心的孩子。后來二十二歲的時候,我似乎莫名其妙地寫起了小說。"我本想這么寫我的一生--仿佛我的人生發(fā)生在他人身上,仿佛人生即夢,夢中的我感覺自己聲音消逝,意志恍惚無法自持。雖然優(yōu)美,我卻認為敘事語言并不可靠,因為我沒法相信第一個人生的神奇故事,有助于我們面對更明朗、更真實的第二個人生,那個在我們醒來時注定展開的第二個人生。因為--至少對我這樣的人來說--這第二個人生就是你手上的書。因此親愛的讀者,請您凝神以待。容我對您坦承,但也請您包涵。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