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幽暗博物館內的照片(4)

伊斯坦布爾 作者:(土)奧爾罕·帕慕克


 

假使我當時太年輕,沒能懂得這些糾紛的根本原因--我的家族過的生活雖仍跟住奧斯曼宅邸的日子一樣,卻逐漸分崩離析--我卻不會不留意到父親的破產以及他日趨頻繁的缺席。每當母親帶哥哥和我去希什利那間鬼魂充斥的房子找外祖母時,我便能更詳細地聽到情況有多糟。哥哥和我在一旁玩耍,母親訴苦,外祖母勸她忍耐?;蛟S擔心母親想搬回這棟如今她獨居的三層樓房,外祖母不停地提醒我們注意這屋子缺點不少。

除了偶爾發(fā)發(fā)脾氣,父親對生活幾乎無任何抱怨。他像孩子似的喜歡自己的好長相、好腦筋以及他從不設法隱瞞的好運氣。他在屋里老是吹著口哨,照鏡子,拿檸檬當發(fā)蠟抹在頭發(fā)上。他喜歡笑話、文字游戲、驚喜、背誦詩歌、賣弄聰明、搭飛機去遙遠的地方。他從不是個責罵、禁止、處罰小孩的父親。他帶我們出門時,我們會在城里逛來逛去,四處交朋友,在這些出游期間,我開始認為世界的創(chuàng)造是

為了享樂。

若有倒霉事降臨,煩悶逼近,父親便相應不理,保持沉默。制定規(guī)矩的母親眉頭一揚,教導我們人生的黑暗面。跟她相處樂趣雖少,但我仍非常依賴她的愛和情感,因為她奉獻給我們的時間遠比抓住一切機會逃出家門的父親要多。我人生中最嚴厲的功課是得知我得跟哥哥爭寵。

或許因為父親幾乎沒有權威,我同哥哥的競爭更具意義:他是跟我爭奪母愛的對手。那時的我們當然不懂心理學,于是我跟哥哥的戰(zhàn)爭最初被偽裝成一場比賽,我們在比賽中假扮成別人。打斗的人不是奧爾罕和塞夫凱特,而是我和哥哥各自最喜歡的英雄或足球運動員。我們確信自己變成自己的英雄,因此全力以赴。比賽以淚與血收場時,憤怒和妒忌使我們忘了彼此是親兄弟。

每當我情緒低落,每當我不快樂或煩悶的時候,便離開我家公寓,不告訴任何人,下樓跟嫂嫂的兒子玩,或更常去樓上的祖母家。雖然每間公寓看上去非常相像,公寓里的椅子和餐具、糖罐和煙灰缸全購自同一家商店,但每間公寓都像不同的國家,獨立的天地。在祖母那間雜亂幽暗的客廳,在咖啡桌和玻璃柜、花瓶和相框的陰影中,我得以夢想自己身在他方。

晚間我們一家子聚在這間客廳時,我經常玩?zhèn)€游戲,把祖母的公寓當做一艘大船的船長指揮室。這個幻想歸功于往來于博斯普魯斯海峽的船只:我躺在床上時,哀傷的船笛聲會闖入我的夢鄉(xiāng)。我駕駛假想中的船在暴風雨中前進,驚濤駭浪使我的船員和乘客們越來越不安,身為船長的我則感受到一種船長的自豪,因為我知道,我們的船、我們的家人、我們的命運都交付在我手中。

雖然這幻想很可能是由哥哥的冒險漫畫引發(fā)的,但與我對神的看法也有關系。神決定不讓我們跟城市的命運結合在一起,我以為僅僅因為我們是有錢人。然而隨著父親和伯父一次次破產,家產凋零,家庭破裂,為錢的爭執(zhí)越來越厲害,每回去祖母家便讓我苦惱,也讓我進一步發(fā)現:雖然姍姍來遲,雖然迂回而至,奧斯曼帝國的瓦解給伊斯坦布爾蒙上的那層失落陰影終于也席卷了我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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