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回憶少不了這一片覆蓋的雪。有些小孩等不及開始放暑假,我卻等不及開始下雪--不是因為我能出去玩雪,而是因為雪讓城市看起來煥然一新,不僅把泥巴、污穢、廢墟和疏忽掩蓋起來,也為所有的街道和景色提供某種驚喜,某種迫近兇險的甜美氣息。每年平均下雪三至五天,積雪在地面停留一周至十天左右,但伊斯坦布爾總是措手不及,每次下雪都像第一次迎接:后街封閉,接著是主要道路;人們在面包店外排隊,有如戰(zhàn)時和國家發(fā)生災難的時候。我最愛雪的地方是它強迫人們團結在一起,讓與世界切斷聯(lián)系的人們患難與共。下雪天的伊斯坦布爾像個邊遠的村落,但尋思我們共同的命運,使我們與我們輝煌的過去靠得更近。
有一年,異常的北極氣溫使從多瑙河到博斯普魯斯海峽的黑海區(qū)域全面結冰。這對于其實算是一個地中海城市的伊斯坦布爾來說是件震驚的事,許多年后,大家依然像孩子似的興高采烈談論它。
觀看黑白影像的城市,即透過晦暗的歷史觀看它:古色古香的外貌,對全世界來說不再重要。即使最偉大的奧斯曼建筑也帶有某種簡單的樸素,表明帝國終結的憂傷,痛苦地面對歐洲逐漸消失的目光,
面對不治之癥般必須忍受的老式窮困。認命的態(tài)度滋養(yǎng)了伊斯坦布爾的內視靈魂。
若想看黑白影像的城市,看籠罩它的霧氣,呼吸城里居民共同擁抱的憂傷,你只需從某個富裕的西方城市飛過來,直奔熙來攘往的街道。若是冬天,走在加拉塔橋上的每個人都穿同樣黯淡的茶色衣服。我那時代的伊斯坦布爾人已避免穿他們榮耀的祖先們穿的艷紅、翠綠和鮮橘色。在外國游客的眼中,仿佛他們是刻意這么穿著打扮,以達到某種道德目的。他們并非刻意--但在他們沉重的憂傷中帶有一絲謙遜。這是黑白城市里的穿著打扮,他們仿佛在說:這是為一個衰落一百五十年的城市哀悼的方式。
此外還有一群群的狗,19世紀每個路過伊斯坦布爾的西方旅人都會提及,從拉馬丁和奈瓦爾到馬克·吐溫,這些狗群持續(xù)為城里的街道增添戲劇感。它們看起來如出一轍,相同的皮毛顏色,沒有適當?shù)淖盅劭梢孕稳?-某種界于灰白和木炭之間的顏色,也就是沒有一點色彩。它們是市政府的一大憂患:軍方發(fā)動一場政變時,將領遲早都要指出狗造成的威脅;政府和學校一次次發(fā)起運動,驅逐街上的狗,但它們依然在城里東逃西竄。它們雖然可怕,團結一致向政府挑釁,我卻不得不可憐這些瘋狂迷失的生靈依然死守著它們的舊地盤。
假使我們眼中的城市是黑白影像,部分原因是,我們是從西方畫家留下來的版畫中了解它:本地人從沒畫過它昔日的燦爛色彩。奧斯曼沒有任何一幅繪畫能順應我們的視覺品味。當今世界上也沒有任何文章或作品能教我們欣賞奧斯曼藝術或影響了它的古波斯藝術。奧斯曼的細密畫家從波斯人那里獲得靈感;就像古典詩人們歌頌的城市不是真實的地方,而是一個詞;他們就像制圖者納蘇,對這城市具有地圖般的了解;他們把它看做從眼前經(jīng)過的東西。甚至他們的《儀式之書》關心的也是蘇丹的奴隸、臣民和他的金銀財寶。這座城市不是人們居住的地方,而是透過定焦鏡頭觀看的官方畫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