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雜志或教科書若需要伊斯坦布爾的舊日影像,便采用西方旅人和畫家創(chuàng)作的黑白版畫。我的同輩們往往忽略德國畫家梅林(AntoineIgnace Melling)以膠彩畫出的色彩微妙的古伊斯坦布爾帝國,我將在稍后更多地談到梅林。一方面聽天由命,另一方面圖方便,他們喜歡在容易復制的單色畫中看見他們的過去,因為在凝視一幅沒有色彩的影像時,他們的傷感得到了印證。
在我的童年時代,高樓大廈少之又少,夜幕降臨時,城里的房屋和樹木、夏日戲院、陽臺和窗戶的第三度空間都一抹而去,賦予城里歪斜的房舍、曲折的街道和起伏的山丘某種黑暗風采。我喜歡1839年阿羅姆旅行書中的這幅版畫,畫中的夜晚身負隱喻的任務。該畫把黑夜描繪成某種邪惡之源,記錄了伊斯坦布爾所謂的"月光文化"。就像許多人紛紛涌向海邊觀賞月明之夜的簡單儀式,欣賞讓城市避免陷入一片漆黑的滿月、水面的月影、半弦月的微光或(像在這里的版畫)在云層中若隱若現(xiàn)的月光:殺人犯也剛把燈火熄掉,以免有人看見他為非作歹。
不僅西方游客才使用暗夜之語來描述這個城市難以捉摸的神秘:如果他們對宮廷恩怨略知一二,那是因為伊斯坦布爾人也喜歡悄悄談論受害的后宮妻妾,尸體在夜幕掩護下被偷偷運到宮墻外,帶到海上,拋入金角灣。
著名的"薩拉札謀殺案"(發(fā)生在1958年,當時我還不識字,但這宗案件引起我們家,甚至是城里家家戶戶的恐慌,因此我對每個細節(jié)都了若指掌)采用了同樣熟悉的元素。這則駭人聽聞的報道加深了我對夜晚、劃艇以及博斯普魯斯海域的黑白幻想,至今仍是噩夢的材料。我父母起初向我講述的這名歹徒,是個窮困的年輕漁夫,但日子一長,大家便把他塑造成民間的兇煞惡鬼。他答應用他的劃艇帶一個婦女跟她的孩子出海,在博斯普魯斯海峽航行,后來卻決定強奸她,于是把她的孩子們?nèi)舆M海中。報紙給他起了個綽號叫"薩拉札魔頭"。而我母親因為害怕在我們位于黑貝里亞達的夏日別墅附近撒網(wǎng)捕魚的漁夫當中,可能躲著另一個殺人犯,于是禁止哥哥和我在外面玩,即使在我們自己的花園。我在噩夢中看見漁夫把孩子們?nèi)舆M海浪里,孩子們的指尖死命抓住船身。我聽見他們的母親在漁夫用槳猛擊他們頭部時發(fā)出的慘叫聲。直到現(xiàn)在,當我瀏覽伊斯坦布爾報上的謀殺案消息(我喜歡做這件事)時,仍會透過黑白影像看見這些情景。
06勘探博斯普魯斯
薩拉札謀殺案發(fā)生后,我哥哥和我沒有再跟母親乘劃艇出游。但前一年冬天,哥哥和我患百日咳時,曾有一段時間她每天帶我們?nèi)ゲ┧蛊蒸斔棺骱I嫌?。我哥哥先病倒,我在十天后跟著病倒。生病時有些事讓我很享受:母親待我更溫柔,說我愛聽的讓人高興的事兒,把我最心愛的玩具拿給我。但我發(fā)覺有件事比生病本身更難以忍受,那就是不能跟家人一塊兒吃飯。聽刀叉杯盤的碰撞聲,聽大伙兒談笑,但距離不夠近,因此不曉得他們談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