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北風那個吹 第一章(4)

北風那個吹 作者:高滿堂


“牛隊長,你找我?”帥子故作謙卑地問。牛鮮花沒有看他,只是冷冷地說了一句:“坐吧?!?/p>

帥子隨便撿了一條凳子,遠遠地離牛鮮花坐下了。他伸手剛想把頭上的帽子摘下來,又把手縮了回去,也裝模裝樣地烤起了火。

牛鮮花還是沒有正眼看他:“你的檔案我看過了。”帥子低著頭烤火沒有吭聲。

“你是屬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以牛鮮花的身份,她是在代表組織跟帥子談話,而帥子竟然像沒有聽見這句帶有寬贖意思的話,沒露出一星半點兒感謝的意思。

牛鮮花納悶地問:“你能不能靠爐子近點兒?離那么遠干什么?”帥子一聽這話,又特意把凳子往后挪了挪說:“我嫌熱。”

“熱了就把帽子摘下來吧。”

“我頭怕涼。” 說著帥子按了按頭上的土耳其帽,像是怕帽子掉了。

牛鮮花用火鉤子捅著爐膛里的火,笑了笑說:“你的問題非常嚴重,看了幾本外國書,好像有《茶花女》,《羊脂球》,還有一本是《漂亮朋友》吧?看就看了吧,還到處串點,成宿論夜地傳講。全公社十二個大隊的青年點,你都去遍了吧?”

“盛情難卻,都是朋友們請……”

牛鮮花火了:“你給我閉嘴吧!你能啊,膽敢把資產(chǎn)階級的毒汁,噴灑到了全公社的青年點,知青們受到你的毒害以后,出現(xiàn)了集體中毒的現(xiàn)像。留大鬢角,穿喇叭褲,雞腿褲,一個個屁股繃得像蒜瓣一樣,兩腿勒得像兩個豬肘子,好多知青變得是非觀念不強,好壞不分,香臭不知,革命意志衰退,一到晚上鬼哭狼嚎,到處在唱《拉茲之歌》!”

帥子馬上認錯說,我有罪。牛鮮花說,更嚴重的是你還傳播政治謠言!帥子叫屈道,他是被蒙蔽的。牛鮮花一針見血地說,少為自己辯解,為什么別人沒有被蒙蔽?關鍵是你思想有問題。帥子態(tài)度很好,說起了套話,他要虛心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不斷改造自己的世界觀,使自己的思想統(tǒng)一到黨的正確路線、方針、政策上來。

牛鮮花突然扭過頭來,嚴肅盯著帥子,問他為什么鏢牛?帥子說,那頭牛一見他就橫眉豎眼。牛鮮花覺得眼前這家伙說話很有意思,便好奇地問,牛怎么能豎著眼看人呢?說,它怎么看你?

“是這樣看?!睅涀有敝劬汉莺莸囟⒅ur花。牛鮮花想樂,可還是強忍住,她說帥子很有表演天賦,聽說還會跳芭蕾舞。帥子說他父母都是搞文藝的,他們從小就送他上少年宮學舞蹈。

牛鮮花好像來了興趣,問他父母都是跳舞的?帥子搖搖頭說,父親是話劇團的,母親是曲藝團的。牛鮮花點點頭說:“你的檔案我都看了,你父親叫帥是非?”

“對!演過話劇《千萬不要忘記》,不過他是B角?!迸ur花不知道啥叫B角,以前沒有聽過這個詞兒,一下子讓他講糊涂了。帥子解釋說,就是主角的替補,他出身不好,不讓演主角。

牛鮮花點了點頭問:“你母親是不是叫蔣玲?在曲藝團唱大鼓?我見過,小時候我跟我爹到縣城里聽過她唱《繞口令》,玲瓏塔,塔玲瓏,玲瓏寶塔第一層,一張桌子四條腿兒……她嗓子太好了,像銀鈴似的。你為什么不學曲藝和話劇,跳起舞來了?”

“父母說我的條長得好,天生是跳舞的料?!?/p>

牛鮮花主導著談話的內容,她像打太極拳,把話題又圈了回來:“咱們扯遠了,說眼前的事兒吧。你特別恨那頭牛?”

“對,特別恨,我特別恨?!瓕Σ黄穑也恢滥阈张?。”

“那沒關系,你還特別恨豬吧?”

帥了弄不清牛鮮花說這話是什么意思,沒有吭聲。牛鮮花盯著他問,愿吃豬肝吧?帥子直著脖子辯解說,才不喜歡吃那個東西呢,見了就惡心,從小就不吃。牛鮮花說,看來丟的這半拉豬肝和你沒有什么關系了?帥子語氣堅定地說,那是,他好歹也是一個講究的人,哪能干這種事情。

牛鮮花緊盯著帥子說,帽子不錯啊,戴著挺漂亮。來,給我看看。帥子忙抬起兩只手按住帽子說,免了吧,太臟了。我頭出油,一股大油味。

牛鮮花見帥子不肯,也就不勉強了:“豬肝好吃呀,知道豬肝有幾種做法嗎?”

“不知道,我煩豬肝,沒有研究。”

“那我告訴你吧。過年的時候,它是在咱們這兒最講究的一道菜。有熏豬肝,醬豬肝,有鹵水豬肝,有爆炒豬肝,還有溜肝尖兒……”

那年頭沒什么好吃的,牛鮮花說得帥子嘴水直流。牛鮮花說著說著話題又轉回到帥子的帽子上:“你這頂帽子是什么時候買的?我在市場上沒見過呀!”

“牛隊長,我能不能上趟廁所?”

“你不是剛從廁所里出來嗎?”牛鮮花透過食堂的窗,什么都看見了。

“我有個毛病,尿頻……”牛鮮花目不轉睛地盯著帥子,帥子說話的聲音越說越小,小到聲沒。

“坐下,離爐子近點兒,我要和你好好談談心。大隊決定今后你由我監(jiān)管?!?/p>

帥子無奈地挪了挪凳子,靠近了火爐。不知是緊張還是熱的,一會兒臉上開始淌汗了,有心想摘下帽子,又忍住了。時間不長,一股黑紅的血,從土耳其帽子里緩緩流到了帥子的腮幫子上。

牛鮮花看著他的臉,滿意地微笑著。帥子故作驚訝地說:“這是怎么回事?我的頭什么時候破了?”

牛鮮花欠了一下屁股,“唰”的一聲從屁股下撕下鋪墊的半張報紙,遞給了帥子,關心地說:“擦擦,快擦擦,快流到脖領子里了?!?/p>

帥子趕緊接過報紙,擦去左腮幫子上的血,一邊擦一邊故作納悶地自言自語:“這是怎么回事?”

“沒事兒,一會兒熟了就不流血了?!?/p>

帥子呼地站了起來:“我得上趟衛(wèi)生所?!?/p>

牛鮮花也站了起來,一把把帥子按在凳子上,嚴肅地說:“你給我坐下繼續(xù)烤火!今兒哪兒也別想去!”

帥子只得無奈地坐在那兒,尋思了一會兒,語氣一改,討好地說:“牛隊長,家里有幾口人???我聽說過你,那可是了不得啊,人家都叫你鐵肩膀,鋼姑娘,牛筋腰,銅腳掌,一天挑二百趟糞,肩膀不紅不腫。劈山放炮,掄一天大錘不嫌累,插一天秧不帶直起腰,光著腳走百八十里山路,鞋都破了,腳掌在石頭上都能蹭出火星來,你也不叫苦。真佩服你,向你學習,向你致敬!”

帥子這邊瞎白活,那邊他帽子里又往外淌黑血了,像蚯蚓一樣往下爬著。

牛鮮花欠了一下屁股,把剩下半張報紙也抽出來遞給帥子:“你又出血了,擦擦吧!”

帥子幾乎要崩潰了,他一邊擦著腮上的血跡,一邊還得哄牛鮮花:“牛隊長,我大叔大嬸的身體挺好吧?”

牛鮮花站起來,站在了帥子的正對面。帥子也站了起來,絕望地看著牛鮮花。

牛鮮花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轉身走了,走到食堂門口,她又站住了,背對著他輕聲說:“帥子,你父母是文化人,你還是學芭蕾的,有知識,愿讀書,不要輕賤了自己!今晚寫個檢查,明天交給我!”說完推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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