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心有結(jié)菩薩敲(5)

一滴水有多深 作者:劉醒龍


 

那時候,沒有一個孩子能夠充分預(yù)見,也許是哪個大人蓄意放走了小刺猬,同時又童心未泯,將洞門復(fù)又壘好,引出孩子們的加倍好奇。我們沒有如這個隱藏在暗處的大人所愿,在這件事情上久久追究下去。山間的小動物很多,新出現(xiàn)的野趣足夠娛樂每一顆童心。大人們想必也將靈光閃現(xiàn)般的童趣深埋在繁重的鄉(xiāng)村生活中,連自己都不記得了。剩下來的這一串留在心中的刺猬腳印,經(jīng)年累月,變得比在城市里所見到的各種人的痕跡還清晰。

這鄉(xiāng)土的小小自由喲!

每一次,只要想起來,就會在心中如此感慨。

鄉(xiāng)土的自由從來就大不了,鄉(xiāng)土也不想有太大的自由,太大的自由對鄉(xiāng)土來說毫無用處,如同這只小小刺猬,能在一堆新鮮的土壤上留下一行不再受人干擾的腳印,就是一種莫大的滿足。鄉(xiāng)土的山水無法自由地搬遷,鄉(xiāng)土的氣韻不可能與都市同在。如果說,真實的鄉(xiāng)土就如那只刺猬,別將它關(guān)在土洞里,只要走得實在,走的時候,身前身后沒有粗暴的斥責與鞭笞就行了。

那年冬天,雪特別多。春天來得晚不說,被稱做倒春寒的日子,也過得沒完沒了。冷幾天又熱幾天,好不容易盼來春天,大家便上山去采細米蒿,拿回來做蒿子粑吃。我們往山頂上爬,一只碩大的野兔從麻骨石岸上的草叢中竄出來,跑到可望而不可即的距離處就不跑了。在鄉(xiāng)村傳說中,兔子也會占山為王,一面山坡上只會有一只兔子,如果有第二只,一定是臨時路過。我們早就曉得后山上有這樣一只當了山大王的野兔,下雪的時候,曾經(jīng)專門上山尋找過它。地理上屬于南方的大別山區(qū),再大的雪也不會將一面山鋪得如同一床棉絮。雖然那是我們最盼望的,盼望它能像大興安嶺的林海雪原,盼望它能像北極圈邊緣白茫茫的凍土帶。那樣,一只小動物躲在積雪深處,雪地的表面上就會出現(xiàn)一對熱氣騰騰的小窟窿。我們都到了迷戀小說的時期,因為身邊一直落不下將一切物體遮掩得無影無蹤的大雪,經(jīng)過反復(fù)討論,我們最終一致認定,比較大小興安嶺、天山、昆侖山和喜馬拉雅山,大別山的名字最難聽。我們就用這種評價,來對大別山的冬天雪落得太小的懶惰,進行重大報復(fù)。

之前,后山上的野兔,只要一被我們發(fā)現(xiàn),便一溜煙地翻過山脊,聰明地繞上老大一個彎,這才悄無聲息地回到自己的屬地。春天的這只野兔一反常態(tài)的樣子,很容易讓人想起,傳說中的女妖,就是這樣一程接一程地為追捕它的獵人設(shè)下圈套。大孩子們還在揣測野兔的心機,小一點的弟弟妹妹,不管這一套,只顧往麻骨石岸上爬。在野兔的藏身處,長著大片鮮嫩的細米蒿。就這樣,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只極為可愛的小野兔?;蚴请p手捧著或是撩起衣襟兜著小野兔的當然是女孩子們。她們將它抱回家,將那只曾經(jīng)裝過刺猬的竹簍倒過來罩住小野兔,然后上自己家的菜園,摳出一把剛剛長出第三片葉子的莧菜,撒在小野兔的鼻子前面。沒想到仍然是枉費心機,甚至最慘。傍晚時,一家人在外屋吃飯,掇起飯碗之前,小野兔還活著。孩子當中動作快的先放下碗筷,一到里屋,便驚叫,小野兔死了。

小野兔沒有吃一口專門為它準備的最多才三片葉子的莧菜就死了。沒有人相信小野兔就這樣死去,都以為它是裝死,等到?jīng)]有人時就會重新活過來,女孩子用自己攢下來的花布頭為小野兔鋪了一張小床,讓它獨自睡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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