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夜,孩子們?nèi)夹堰^來了,小野兔不僅不醒,那副軟軟的身子變硬了,側(cè)躺在花布頭鋪成的小床上,很薄很薄的野兔僵尸,唯有那仍然閃亮的眼睛,仿佛是在照耀有陽光的窗口。在鄉(xiāng)村,泛神主義者通常被視為膽小。在我提起野兔一只耳朵的剎那間,手指接觸到的小耳朵是柔柔的,一點力量也沒有,感覺上卻有一股堅硬的東西直插心底,并從那里出發(fā),快速抵達(dá)全身各個敏感之處。在我們長大成人后,一次難得的團(tuán)聚日子,不曉得如何說到這件事,我忍不住問大家是否記得小野兔當(dāng)時的模樣。出乎意料,大部分人都同我一樣,刻骨銘心地記著當(dāng)時的情景。那些不記得的,馬上被我們認(rèn)定為,當(dāng)時一定是背對著窗口。當(dāng)年居所中睡房的窗戶正朝著遠(yuǎn)處山坳,剛出山的太陽總是將它塞得滿滿的。被拎起來的野兔僵尸實在是太薄了,很濃很濃的陽光輕松地穿透過來,將小野兔體內(nèi)的腸肚心肺和骨骼,隱隱約約地投映在我們眼前。
按道理,那時候鄉(xiāng)村里宰殺牲畜的情境我們早已見慣了,殺雞殺豬殺羊殺牛,非但不怕,還站在附近挪不動腳,非要將整個過程看完了,最終嗅到開膛時濃釅的血肉芬芳才肯離開。小小的野兔僵尸讓我怕了,一連多天,如果無人做伴,自己絕對不敢獨自待在睡房里。再上山撿柴時,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遇上野兔,身上就會無法遏制地冒出一堆雞皮疙瘩。
多年之后,兒子長到我當(dāng)孩子時那么大,有一次,帶他去爬大別山主峰天堂寨,因為汽車出了故障,只上到山腰,天就黑了。在汽車的前大燈照射下,一只果子貍趴在山間公路上不敢動彈。兒子連忙下車將果子貍抓住,又從汽車的后備箱中拿出一只紙箱,將其關(guān)起來。在山上的幾天,一群孩子天天趴在紙箱旁,逗那只難得一見的小獸。臨下山時,愛不釋手的孩子們卻一致決定,將果子貍放歸自然。我無意在同為孩子的兩代人之間,以文明的名義作比較。
童年的鄉(xiāng)土,只要有所決定必然都是天賜。
因為小野兔之死,那一陣,最怕的反而是租住地所在生產(chǎn)隊記工員的女兒。她比我們中最大的孩子略大。早幾年她就高小肄業(yè)不再讀書了。大家都說她很快會接替父親,因為她的文化程度已經(jīng)超過父親。記工員的女兒大概患有鼻竇炎,長年累月,鼻孔底下若是沒有鄉(xiāng)間所說的鼻膿,就會現(xiàn)出兩股鮮紅漬印。在小野兔之前,附近所有的孩子也都怕她,原因是這位記工員的女兒,從會吃東西開始,只要一沾所謂有眼睛的食物就肚子疼。吃齋飯、念黃經(jīng)的和尚尼姑們還能吃雞蛋,記工員的女兒連雞蛋都不吃。大人們所說的佛緣當(dāng)然難以被孩子們理解,害怕的原因是大人們更為通俗地說,她是受天上菩薩差派下凡的。平時孩子們就有些躲避她,這時候便更明顯了。關(guān)于記工員女兒最后的印象是在小鎮(zhèn)的供銷社門前,同我姐姐一起互相教對方打毛線。也只有打毛線時,我們才不怕她。之后不久她就嫁人了,似乎不到十六歲。婆家只有十幾里遠(yuǎn),我們卻覺得足夠安全,不用怕她了。
鄉(xiāng)土的童年,那些大樹上,一年四季都會吊著一只只碩大的“葫蘆包”。如果要用文字來規(guī)范,應(yīng)該叫馬蜂窩。男孩子幾乎人手一只的彈弓,最大的用途,同時也是最驚心動魄的用途,就是埋伏在各種各樣的地形后面,對著高掛在樹梢上的“葫蘆包”射去。只要被射中,就會有大群的馬蜂沿著彈丸的無形軌跡俯沖而來。此時此刻,孩子們便會齊聲喊著:日本鬼子來了!一邊將各自的身子一動不動地藏起來。這樣的日子每年都有許多,最盼望的就是將那“葫蘆包”一舉擊落。真的擊落了,又馬上變成我們的最怕。無數(shù)失去巢穴的馬蜂,會在頭頂上盤旋許久。最長的一次,我們曾趴在一條地溝里整個下午都不敢抬頭,眼看天都要黑了,因為怕回家晚了挨罵,大家便學(xué)電影中的土八路,一步步地倒著往遠(yuǎn)處爬。在鄉(xiāng)土的童年中,這樣的馬蜂并不可怕,馬蜂個頭很大,看得見不說,真的飛近時還能聽到嗡嗡聲。最令我們不寒而栗的是那種在地下深處做窩的土蜜蜂。土蜜蜂很小,哪怕是一大群飛到頭上了,仍看不見。在鄉(xiāng)土,能讓孩子們害怕到不敢下手的,從來就不是這些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反而是那些沒根沒底無影無形虛妄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