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心有結菩薩敲(7)

一滴水有多深 作者:劉醒龍


 

關于土蜜蜂的傳說深深吸引著每一個孩子。土蜜蜂沒有馬蜂多,其中適合孩子們攻擊的更少。那些將巢穴筑在石縫里的土蜜蜂,孩子們看見了也會熟視無睹,唯有那種在土里安身立命的土蜜蜂才能得到我們的青睞。傳說中,土蜜蜂的巢穴里有大塊的蜂蠟,甜得不得了,又說附近的某某人曾經(jīng)挖開一處土蜜蜂的巢穴,取出蜂蠟,最大的一塊有十幾斤重。這樣的傳說,沒有哪個孩子不相信。所以,一旦發(fā)現(xiàn)合適的土蜜蜂巢,常常會同時吸引幾群孩子上前發(fā)動攻擊。所用的方法大同小異,都是在鋤頭柄上系一根繩系,由力氣大的孩子上前去,揮起鋤頭對準蜂巢進出口,猛地挖下去,然后扭頭跑回預先選好的藏身之處。其余的孩子則抓住繩索,用力猛地一拉,蜂巢上面的土層頓時飛揚起來。有一窩土蜜蜂正好在生產(chǎn)隊記工員家后面的紅芋地邊。附近的孩子幾乎都來攻擊過它們。受到攻擊的土蜜蜂,很快就會從被鋤頭挖得稀爛的土堆中掘出新的出口,瘋狂地躥出來。有一次,正在家門口打毛線的記工員女兒,被憤怒的土蜜蜂當成了報復對象。女兒挨蜇腫成了四大天王模樣,記工員一怒之下,拿起生產(chǎn)隊的噴霧器,擰掉上面的噴嘴,將長長的噴管直接插入土蜜蜂進出的土門,灌進許多可濕性六六六粉。本以為那些土蜜蜂必死無疑,哪想到時隔一夜,土蜜蜂們又頑強地從土里鉆出來,翱翔在仿佛比我們更熟悉的鄉(xiāng)土之上。

記工員女兒的怪癖正是趁著這個時候往我們心里打下深深的烙印。我們一邊窺探記工員的動靜,一邊做重新攻擊土蜜蜂的準備。隔得如此之近,一直十分了解的記工員女兒突然被人說成是有佛緣,大人們只說一句話:若是鬧得土蜜蜂再次蜇傷記工員的女兒,當心菩薩會在夜里敲你。在鄉(xiāng)土,人人都曉得菩薩會敲人。孩子們在一起討論菩薩如何敲人,方案全部來自大人。其實大人們也不清楚所謂的敲。有人說,就像大人打孩子時最方便的動作那樣,將手指彎曲起來,用那堅硬的關節(jié)狠狠叩那還沒長圓的腦袋。有人說,不過是用手在頭上摸一摸。有人說得厲害一些,形容敲就是往人的腦筋里放入一件如緊箍咒般的東西。最為恐怖的一種解釋是,菩薩趁人睡著了做夢時,憑空一揮手,將一顆人頭變換成狗頭或者豬頭。關于此種神秘莫測的敲到底如何,至今我也不清楚,甚至連是否應該使用敲打的敲,來約定鄉(xiāng)土中人所共知的菩薩的敲,我也不敢說是十分正確。那些普遍流傳在田野上的諸多鄉(xiāng)言俚語,從來就是字典與詞典的天敵,能用此“敲”來形容彼“敲”,已經(jīng)是一般讀書人的僥幸了。

受到可濕性六六六粉重創(chuàng)的土蜜蜂,復原得比先前還誘人。只是無人再敢去惹它們,不為別的,是真的害怕記工員的女兒與神靈有某種聯(lián)系,萬一被她在菩薩那里進了一言,換來被敲的后果實在是太嚴重。

所謂神跡往往似是而非,真正的神跡其實看上去總是如此信手拈來。一輩子以鄉(xiāng)土為生,用鄉(xiāng)村做伴的爺爺,在八十八歲那年,終于走到生命盡頭。目睹爺爺收拾完人生最后一絲風采,讓我日后時有感悟,自認高貴的人,只有當面對生命煙消云散時,才明白一切生命,哪怕曾經(jīng)被他人尊之為偉大不朽,在本質(zhì)上與那只小野兔并無不同。鄉(xiāng)土中最刻骨也最文雅的咒語,是說,不再吃人糧了!屬于爺爺?shù)淖詈笫畮讉€日出日落,天設地造了一篇篇可以閱讀、可以夢想、可以撫摸、可以擁入懷抱的神跡。是誰在使爺爺一點點地斷絕人糧,從米湯到糖水,再到最后一個星期的清水?恍如夜風中一粒燭光的爺爺,平靜地洗凈了整個肉身,仙風道骨地躺在那里。終于等到了那一刻,早晚都要來家里為爺爺巡醫(yī)的大夫,沖著我們輕輕點了一下頭。大夫沒說一個字,那意思卻無人不明白。父親開始帶領家人給爺爺穿上最后的新衣服。一身新衣服的爺爺在自己的床上靜靜地躺到黃昏,突然地開始抬起自己左手上瘦得不能再瘦的食指,像是有所指示。父親貼在爺爺?shù)亩厗柫嗽S多問題,爺爺都沒有反應。最后,是母親在一旁小聲提醒,是不是要戴帽子?父親用這話去問時,爺爺?shù)难燮そK于眨了一下。黑黑的布帽是人生最后一道關隘,一經(jīng)戴上,就會一去不回。父親猶豫地將那頂早就預備著的帽子戴在爺爺?shù)念^上,兩只手剛挪開,爺爺?shù)难劢潜闾食鲆坏魏艽蠛艽蟮臏I珠。一輩子害著火眼的爺爺,平常時候的老淚從來都是渾濁的,只有最后的這一顆,非常清澈,與那時候隨處可見的碧水清泉毫無二致。一直以來,無論如何我也改不了初衷。事關爺爺?shù)淖詈笥洃?,那顆淚水總被收藏在心里,每到需要時,就會自動亮出來,成為困難與困惑時的洞明。爺爺真實地死亡了,那顆淚珠卻真實地繼續(xù)活著。它不是太陽,照耀不了萬物的生長。也絕非月亮,穿不透千千萬萬的暗夜。在我看來,它只是母親和妻子一類女子手中的針鼻,透過它,能看到細細的線,能引導細細的線,去縫補人生衣衫上種種殘缺?;蛘哌B細細的線都不需要,就用那針鼻大小的視野,尋找扎在肌膚經(jīng)脈之上惡毒與非惡毒的雜刺。淚珠的針鼻,還能安妥心靈,特別是當她傷痕累累時。最后的爺爺單薄到不能再單薄了,看上去完全能夠隨風飄蕩,那近乎透明的肌理,不能不讓人認識到最珍貴的生命,其實薄得宛如山與山之間的一道淺水清溪。雖然薄到了極限,其中奧秘卻是永遠地無人能夠認識徹底。爺爺生命之薄,正如此理,老來糊涂多年,卻在最后一刻清楚明白地用自己的一只食指,做出此生此命的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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