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在這座城市里不多的幾次幽默之一。其余時間,我總是認真地想用自己的舉止與行為來影響城市。
所以我活得很累。
所以我需要每天早晚從居所里出來,到樹林里走一走。
我沒能在松林里呆到天黑。這一點,在不經意間與鄉(xiāng)村經歷形成一致。
山里的樹,一到晚上就變成了黑森林,就是在黑暗與光明面前生活得毫無區(qū)別的瞎子三福,也不敢去黑森林。那個美麗的女孩不知是在對誰說:天好黑喲,走吧!我就跟著他們離開了湖畔松林。女孩說她要曉得我的住所在哪里,日后她在同事朋友面前炫耀時,可以用我窗口的燈光作證。我蓄意將他們領到院子里生長著幾十棵高大喬木的住所外。在將自己的窗戶指給他們看時,窗口有種鮮艷在沖著外面燦爛地綻放!身旁的女孩小聲嘀咕起來,她看見那份燦爛是一束鮮花。男人當即附和,說的確是鮮花!并說如此美麗的窗口后面一定有個更加美麗的女人!我再次為他們的目光短淺感到深深遺憾。鮮花在我的窗口綻放,一定是因為我的妻子。我深愛的我的吃著輪船運來的糧食、喝著水龍頭里自來的水長大的妻子,她是我在上帝那里為自己定做的生命的另一半。一個夜夜都在夢見鄉(xiāng)村的浪漫男人,一旦非常清醒地愛上一個為城市而生的女孩,同時也被那女孩所愛,他的人生就會變得完美豐富。雖然他們對我心愛的女人表現(xiàn)出了足夠的尊敬,我還是要指出他們的欠缺。他們應該看得見我的窗外有一株高大的香樟,并且另有眾多的稍小一些的香樟緊緊烘托著我們的房子。
同松樹一樣,香樟屬于原野。年輕的城市承受不起它們一不經意就活上數(shù)百載的福祿。香樟長在高樓下絕不是城市的驕傲,相反它應該是鄉(xiāng)村的奇跡。也就是說城市不管往前走了多遠,總也丟不下鄉(xiāng)村給予的血脈。香樟生長在鄉(xiāng)村時只是一道風景,在城市里則成了一種紀念。窗外的香樟已在泥土與天空中生存了兩百年。萬里長江每年夏天都要匯集七萬個秒立方的流量,洶涌奔來武漢。在年復一年洪水的摧殘下,這座千年名城能幸存多少兩百年前的物什?洪水是個來去兩匆匆的野物,它席卷了所有無根的東西,有根的大樹責無旁貸地成了城市的中流砥柱。
那么多的樹,那么大的樹,竟被人熟視無睹。
然而,那些花枝,還沒招展,就讓人興奮起來。
樹木不是為花生長的,這是哲理之一。
花只是樹木在不同季節(jié)里的不同表現(xiàn)。這是哲理之二。
城市是什么?城市是一個被男人寵愛著的少婦。它的驕橫,它的媚嗲,都是男人千姿百態(tài)地想象的后果。鄉(xiāng)村是在生活的酸甜苦辣中從年輕一直泡到年邁的母親。
香樟茂盛的樣子極像穿著孕婦衣裝的女子。紅透的花兒像風中的松樹樹冠那樣在窗口動情地搖晃著。那是康乃馨,是所有安心下來居家過日子的女子的最愛。從康乃馨身上感受到無拘無束的神韻,會令人記起原野間那些漫無邊際地盡情開放的爛漫山花。一個人埋在地理中的情感越深,對地理的建筑就會越高。時至今日我還在后悔,如果自己再有一次可以用生命來置換的愛情,就應當帶著深愛的女孩到荒郊野外,用一雙曾經熟練地砍倒柴火的手,當面從荊棘叢中采摘一捧她永遠也叫不出名字的野花,再配以幾枝松枝。讓她抱著這樣的花束,我再抱著她。我明白,這樣的念頭只是追憶似水年華,強調那一年我曾經選擇了三枝玫瑰,本來可以登頂高唱大風飛揚,到頭來只是快樂地輕輕哼了一支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