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一些沒通過考查的倒了大霉,是黨員的丟了黨籍,是團員的丟了團籍。據(jù)說猴子一見“反共救國軍”的槍頂上火,嚇得立即報告他父親也是國民黨員,解放前還是個戴金絲眼鏡戳文明棍的人物……雖然他后來沒有團籍可丟,但挨了場長一頓臭罵,受到的懲罰是擔大糞,整整擔了兩個月。
十
形勢教育和階級教育并沒有使大家鼓起勁頭,倒是泡病假的越來越多,擅自溜回城的也時有耳聞。場長找下面的人了解情況,也找到了我。
“我沒意見?!蔽耶Y聲甕氣地說。
“你還在慪氣?”他笑著拍拍我的肩膀,“你這伢,那次在地上我罵你,是一時性躁,官僚作風。其實呢,我這個人是老鴉變的,只是嘴巴丑。”
我還是冷冷地擺弄著一根草。
“你大紅花也戴了,慶功酒也喝了,心里還不痛快?這我就不明白了,我張種田還有哪一點對你不起?”
看他真像是不明白,我氣不打一處來,隨口點出幾件大事:伙食太差,休息太少,缺少文化生活,兩三個月沒看上電影……“場長,你揣著明白裝糊涂吧?”
他摸摸頭,想了想。“這些事,好辦好辦?!?/p>
他這一回算是真聽意見了,尤其山洞考驗以后,他對我高看一眼,似乎也少了一些疑心。第二天他同幾個頭頭商量了一下,宣布全場放假一天,吃豆腐煮肉,晚上看電影。他看到銀幕上抗美援朝的戰(zhàn)火紛飛,興致大發(fā),忘乎所以,把宣教科長叫到面前說:“今晚要看個痛快,你現(xiàn)在吃點苦,騎我的馬到縣里去,找電影公司再搞兩部片子來。要好看的!”科長嚇了一跳,說看得太晚的話,大家會肚子餓。場長揚揚手:“叫食堂煮飯!”結果,那天看電影一直看到后半夜三點鐘,幾百號員工吃了夜宵以后連夜再看。一鍋香氣撲撲的蘿卜煮魚,是場長個人出錢請的客。
場長是老革命,工資高,請客是常事,用錢從來很大方,除了給自己留點煙錢,剩下的錢只要有人開口,他有多少給多少。他買煙也是一買好幾條,丟在抽屜里沒個數(shù),張三李四都可以去共產。有一次猴子溜入他的住房,也摸來了一包飛馬牌,在我面前洋洋得意吞云吐霧?!榜R兒,”他叫我的外號,“你也去搞雙軍鞋來吧,我看清了,他還有兩雙,就放在衣箱的后面?!?/p>
當時我父親身體有病,而且怨我不孝,很少給我寄錢來。我一雙膠鞋早就底面分了家,但我不愿意去場長那里揩油。沒想到有一天,他在路上碰到我,看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露出鞋面的幾個紅紅指頭上。
“你來。”他說。
“有事么?”
“你來?!?/p>
他領著我來到草市街。這是甘溪邊的一個小鎮(zhèn),四周有殘存的小城墻,是以前防土匪的工事。墻內有麻石道直通小碼頭,串起各種木板房,有店鋪也有民居。遇到趕集,即本地人說的“趕鬧子”,這里人流擁擠,熱熱鬧鬧,出售著知青們最有興趣的柑子,柚子,板栗,西瓜,一種粉紅色的酸蘿卜片,由一些老太婆叫賣。
場長背著手把我?guī)нM供銷社,一座破舊的觀音古廟?!懊米?,”他朝柜臺后一個侗族姑娘點點頭,“打盆熱水來好不?”
本地人都認得這位大名鼎鼎的老革命,女售貨員立刻照辦。場長又撞開經理的房門,抽來一張椅子,隨便大方得像回到了家。
“洗腳吧。”
我猜出了他的意思,不免有點慌亂。
“洗!”他蹲下去脫了我的破鞋,隨手遠遠地扔到門外,然后幾乎是壓著我洗腳,“你穿好多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