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西望茅草地(10)

爸爸爸 作者:韓少功


“那你的柑子……”我話一出口就自覺很傻。

“什么柑子?”

“上次你給我的柑子,你忘記了?”

她知道怎么回事以后,還是眨眨眼,“我給過嗎?再說,就算給了,就是給你吃么,這有什么錯?”

這一下活該我無地自容。我一直拿來自鳴得意的柑子,一直以為含義無窮重若千鈞的寶貝,原來什么也不是。我不過是把驢糞蛋錯當金元寶的傻財主。

“小雨,你聽我說,我這一段睡不好覺,總是有點……”

“你不要說了。爸爸說過的,我們現(xiàn)在應該一心一意創(chuàng)業(yè)?!?/p>

創(chuàng)業(yè),創(chuàng)業(yè),一提這個創(chuàng)業(yè)就讓人憋氣。小雨呵小雨,愛情是風雨中的火把,是航途上的風帆——我差一點要開始背詩了。

“你不要生氣。爸爸說……”

“總是你爸爸,你爸爸,你爸爸!”

“不,你不要這樣說他,我求你?!彼牢业囊馑迹劢怯性鹿獾拈W動,“他是好人,我最心疼的人……”

完了,一個父親的崇拜者,一條父親的尾巴。希望已經(jīng)風一樣無影無蹤??磥砦宜械脑挾及诇蕚淞?,都純屬自作多情。我不記得后來還說了些什么,突然,遠處有一束手電筒的射光朝這邊一晃。小雨一把抓住我,聲音有些發(fā)抖:“他來了。是他。你快走吧。”

沒怎么細想,沒有像樣的告別,我拔腿就往坡下逃竄。我聽到身后有場長的聲音,是大罵小雨的聲音,又聽到他朝我大喊:“站住!站住——”

他追上來了,追過甘蔗地,追過花生地和糞棚子,追過那臺山上的拖拉機,一直追到公路上……足足追了兩里來路,還在后面窮追不舍。我像風箱一樣出粗氣,鞋子掉了一只,腳上又被什么扎了一下。我在劇痛中突然醒悟:我好糊涂!為什么要跑?我是殺人了還是放火了?居然要跑得這樣狼狽?不站住老子就開槍了——他把我當成什么人?

“混賬!”他追上來,指著我的鼻子大罵,“我一猜就知道是你這臭小子。你還要不要前途?還要不要腦袋?小小年紀,學會耍流氓?”

“我沒有耍流氓!”

“胡說!”

“我沒有錯!”

他腳一跺大吼一聲:“舉起手來!”

如果不是手電筒照得我眼花,我肯定能看見他氣歪了的臉,還有那沖著我腦門的駁殼槍。

十二

我被捕之后受到禁閉——關進了化肥保管室,滿嘴子都是刺鼻的氨氣。這是場長新近實行的家法,只差沒配上老虎凳和辣椒水了。同我一起受難的還有幾個伙計。有的是偷了場里的西瓜,有的是違反禁令下河游泳,大炮他們幾個是私自去闖溶洞,想看看洞里是否藏了空投特務。聽農(nóng)民說那個洞一直通到四川峨嵋山,他們還想去探探險。

“坐牢算什么,我們骨頭硬。爬起來再前進……”我們唱著革命囚歌取樂,但每天被扣掉三兩米,還得去修渠,日子不好受。

場長決定召開批斗大會,整一整我們這些害群之馬。這天派人送了個親筆條子來工區(qū),但他的字太差,差不多是甲骨文,沒人能看懂。李瞎子橫看豎看忙了半天,把字條往衣袋一塞,還是帶我們?nèi)バ耷?/p>

不知什么時候,嘀嘀噠噠,大路上濺起一線黃泥水,是場長騎馬一陣風趕來了。他手執(zhí)馬鞭,臉色鐵青,怒氣沖沖,耳下方一道傷疤漲得紅紅的?!叭w集合!”他大喊了一聲。

我們趕快排列成兩行。他在隊列前走來走去,氣得好一陣沒說話,最后拿隊長是問:“你好大膽子,目無領導,不聽指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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