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寨子里照例祭谷神,男女老少都聚集在祠堂。仁寶大不以為然,不過受父親鞋底的威脅,還是不得不去應付一下。只是他臉上一直充滿冷笑。可笑呵,年年祭谷神,也沒祭出個好年成,有什么意思?不就是落后么?他見過千家坪的人作陽春,那才叫真正的作家,所謂作田的專家。哪像這鬼地方,一年只一道犁,甚至不犁不耙,不開水圳也不鏟田埂,更不打糞凼,只是見草就燒一把火,還想田里結(jié)谷?再說就算田里結(jié)了谷,與他的雄圖大志有何關系?他看到大家在香火前翹起屁股下拜,更覺得氣憤和鄙夷。為什么不行帽檐禮?什么年月了,怎么就不能文明和進步?他在千家坪見過帽檐禮的,那才叫振奮人心!
他自信地對身邊一個后生說:“會開始的?!?/p>
“開始?”后生不解地點點頭。
“你要相信我的話?!?/p>
“相信,當然相信?!?/p>
他覺得對方并非知音,沒什么意思。于是目光往左邊的女人們投過去。有個媳婦,晃著耳環(huán),不停地用衣袖擦著汗珠。跪下去時沒注意,側(cè)邊的褲縫脹開了,露出了里面的白肉。仁寶瞇著眼睛,看不太清楚,不過這已經(jīng)足夠,可以讓他發(fā)揮想象,似乎目光已像一條蛇,從那窄窄的縫里鉆了進去,曲曲折折轉(zhuǎn)了好幾個彎,上下奔躥,恢恢乎游刃有余。他在腦子里已經(jīng)開始親熱那位女人的肩膀,膝蓋,乃至腳上每個指頭,甚至舌尖有了點酸味和咸味……
直到叭的一聲,他感覺腦門頂遭到重重一擊才猛醒過來?;仡^一看,是丙崽娘兩只冒火的大圓眼,“你娘的×,借走老娘的板凳,還不還回來?”
“我……什么時候借過板凳?”
“你還裝蒜?就不記得了?”丙崽娘又一只鞋子舉起來了。
四
女人們白天愛串人家,偷偷地沿著屋檐溜進東家或西家,湊在火塘邊嘰嘰咕咕,茶水喝干了幾吊壺,尿桶里漲了好幾寸,直說得個個面色發(fā)白,汗毛倒豎,才拿起竹籃或搗衣的木槌,罷休而去。
一般來說,她們談得最多的是婚嫁之事。比如說,哪個男人暗取了哪個女子的一根頭發(fā),念上七十二遍“花咒”,就把那女子迷住了。又比如說,哪個女子未婚先孕,用大涼的藍靛打胎,居然打出了一個滿身長毛的猴子。如此等等。有時候,她們也討論一些不祥之兆:某家的雞叫起來像鴨;臘月里居然沒下一場雪;還有丙崽娘去嶺那邊接生帶回的消息,說雞尾寨的三阿公坐在屋里被一條大蜈蚣咬死,死了兩天還沒有人知道,結(jié)果有只腳被老鼠吃去一半——這些事端是不是有些不吉?
但后來又有人說,三阿公并沒有死,前兩天還看見他在坡上扳筍子。這樣一說,三阿公又變得恍恍惚惚,有無都成為一個問題了。
像要印證這些兆頭,后來一陣倒春寒,下了一陣冰雹,田里大部分禾苗都凍成了黑水,只剩下稀稀拉拉幾根,像沒有拔盡的雞毛。幾天后暴熱,田里又多蟲,稻谷都長成了草。糧食立刻就成了焦心的話題。家家都覺得奶崽太多,太能吃,又覺得米桶太淺,一舀就見底。有人開始借谷,一借就有了連鎖反應,不管桶里有谷沒谷的,都踴躍地借,大張旗鼓地借,以示自己也會盤算別人。丙崽娘也借得要死要活的,其實她這幾年大模大樣地積德,義務照看祠堂,偷偷省下了不少貓糧。祠堂里不能沒有貓,不然老鼠啃了族譜和牌位怎么辦?攪了祖宗的安寧怎么辦?養(yǎng)貓也不能沒有貓糧。丙崽娘每年從公田收成里分得兩擔谷,每天拿瓦罐盛半罐飯,吆吆喝喝從一些門戶前經(jīng)過,說是去送貓食,其實一進祠堂就自己吃了。只可憐那只餓貓,只吃點糠粉野菜,餓得皮包骨,成天蚊子一樣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