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爸爸爸(7)

爸爸爸 作者:韓少功


仁寶的父親仲滿是個裁縫,看見菜園里雜草深得可以藏一頭豬,氣不打一處來,對兒子腳下的皮鞋最感到戳眼:“畜生!死到哪里去了?有本事就莫回來!”

“你以為我想回來?我一進(jìn)門就臠心沖。”

“你還想跑?看老子不剁了你的腳!”

“剁就要剁死,老子好投胎到千家坪去?!?/p>

“到千家坪,吃金子屙銀子是吧?”

“千家坪的王先生穿皮鞋,鞋底還釘了鐵掌子,走起來當(dāng)當(dāng)?shù)仨?,你視過?”

仲滿沒見過什么釘鐵掌的皮鞋,不便吭聲,停了片刻才說:“皮鞋子上不得坡,下不得河,不透氣,穿起來腳臭,有什么稀奇?”

“鐵掌子,我是說鐵掌子。”

“只有騾馬才釘掌子,你不做人,想做畜生?”

仁寶覺得父親侮辱了自己的同志,十分惱怒,狠狠地報復(fù)了一句:“辣椒秧子都干死了,曉得么?”

叭——裁縫一只鞋摔過來,正打中仁寶的腦袋。他不允許兒子如此不遵孝道。

“哼!”

仁寶怕第二只鞋子,但堅強地不去摸腦袋,匆匆地走進(jìn)樓上自己的房間,繼續(xù)戳他的舊馬燈罩子。

聽說他挨了打,后生們?nèi)査偸欠裾J(rèn),并且嚴(yán)肅地岔開話題:“這鬼地方,太保守了,太落后了,不是人活的地方。”

后生們不明白“保守”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玻璃瓶子和馬燈罩子有何用途,于是新名詞就更有價值,能說新名詞的仁寶也更可敬。人們常見他憤世嫉俗,對什么也看不順眼,又見他忙忙碌碌,很有把握地在家里研究著什么。有時研究對聯(lián),有時研究松緊帶子,有時研究燒石灰窯。有一回,還神秘地告訴后生們:他在千家坪學(xué)會了挖煤,現(xiàn)在他要在山里挖出金子來。金子!黃泱泱的金子哩!

他真的提著山鋤,在山里轉(zhuǎn)了好幾天。有幾個想沾光的后生,偷偷地跟著看,看了幾天,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真正動手。

對付同伴們的疑惑,他寬容地笑一笑,然后拍拍對方的肩,貼心地作些勉勵:“就要開始了,聽說沒有?上面來人了,已經(jīng)到了千家坪,真的。”

或者說:“就要開始啦,真的,明天就會落雪,秧都靠不住?!闭f完回頭望一望什么,似乎總有個無形的人在跟著他。

有時甚至干脆只有一句:“你等著吧,可能就在明天?!?/p>

這些話赫赫有威,使同伴們好奇和崇敬,但大家不解其中深意,仍是一頭霧水。要開始,當(dāng)然好,要開始什么呢?要怎么開始呢?是要開始燒石灰窯,還是要開始挖金子,還是像他曾經(jīng)說過的那樣——下山去做上門女婿?不過眾人覺得他踏著皮鞋殼子,總有沉思的表情,想必有深謀遠(yuǎn)慮。邀伴去犁田、倒樹或者砍茅草,干這一類庸俗的事,不敢叫他了。

仁寶從此漸漸有了老相,人瘦毛長一臉黑。他兩眼更加瞇,沒看清人的時候,一臉戳戳的怒氣??辞辶?,就可能迅速地堆出微笑。尤其是對待一些不凡人士:窯匠、木匠、界(鋸)匠、商販、讀書人、陰陽先生等等,他總是順著對方的言語,及時表示出驚訝,憤慨,惋惜,歡喜,乃至悲天憫人的莊嚴(yán)。隨著他一個勁地點頭,后頸上一點黑殼也有張有弛。當(dāng)然,奉承一陣以后,他也會巧妙地暗示自己到過千家坪,見識過那里的官道和酒樓。有時他還從衣袋摸出一塊紙片,謙虛謹(jǐn)慎地考一考外來人,看對方能否記得瓦崗寨的一條好漢到六條好漢,能否懂一點對聯(lián)的平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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