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爸爸爸(21)

爸爸爸 作者:韓少功


“聽話。”

“爸爸?!?/p>

“誰是你爸爸?”

“×嗎嗎。”

“畜生!”

……

裁縫不再看他,只是牽著他,默默地走下坡。不知為什么,看著空空蕩蕩的寨子,裁縫突然想起自己做過的很多很多衣,長的,短的,肥的,瘦的,艷的,素的,一件件向他飄來,像一個個無頭鬼,在眼前搖來晃去。包括那天他看見雞尾寨的一具尸體,上面的衣不也是出自他一雙手?——他認得那針腳,認得那裁片。想到這里,他把丙崽的小爪子抓得更緊,“不要怕,吾就是你爸。你跟吾走。”

幾條狗興沖沖地跟著他們。

山里有一種草,叫雀芋,味甘,卻很毒,傳說鳥觸即死,獸遇則僵。仲裁縫今天已采來雀芋半籃,熬了半鍋湯水。事情看來只能這樣了:寨里已多日斷糧,幾頭牛和青壯男女,要留下來做陽春,繁衍子孫,傳接香火,老弱病殘就不用留了吧,就不要增加負擔(dān)了吧?族譜上白紙黑字,列祖列宗們不也是這樣干過嗎?仲裁縫經(jīng)常念及自己生不逢時,無功無業(yè),愧對先人,今天總算以一鍋毒藥殉了古道,也算是稍稍有了些安慰。

裁縫先把丙崽帶到藥鍋前,摸了摸對方的頭,給他灌了半碗藥湯。

“爸爸?!贝蟾庞X得味道還不錯,丙崽笑了。

仲裁縫拍拍丙崽的肩,也舒心地笑了,帶著他走向其他人家。他們沿著一條石階,彎彎曲曲地升高,走過路旁石塊壘成的矮墻,走過路旁厚重的木柱和木梁。矮墻縫中伸出好些雜草和野花,招引著蜻蜓蝴蝶。有些家戶還沒有蓋房,只有路邊的屋基,立了些光溜溜的木柱和橫梁。大梁上飄動著避邪的紅紙。

幾條狗還是跟著他們。

裁縫提著木桶,知道藥湯應(yīng)該送往哪些人家。那些人家似乎也早知約定。見到裁縫與丙崽來到門前,老人們都擺上空碗,在大門邊靜靜等待。

“時辰到了?”

“到了?!?/p>

“多舀點吧?!?/p>

“小半碗就夠?!?/p>

“我怕不牢靠?!?/p>

“你放心,放心?!?/p>

元貴老倌扶著拐杖上來請求:“仲滿,吾還想去鍘把牛草?!?/p>

裁縫說:“你去,不礙事的?!?/p>

老人顫顫抖抖地走了,鍘完草,搓搓手,又顫顫抖抖地回來。接過大陶碗,喉頭滾動了兩下,就喝光了藥湯。胡須上還掛著幾點水珠。

“仲滿,你坐?!?/p>

“不坐了。今天天氣好燥熱。”

“嗯啦,好燥熱。”

另一位老人抱著一個瞎眼小奶崽,給仲裁縫看了看,眼里旋著一圈淚?!爸贊M,你視視,興許要給渠換件褂子?你連的那件,渠還沒上過身?!?/p>

裁縫眨了一下眼皮,表示贊同。

老人轉(zhuǎn)身回屋,不一會兒,讓瞎眼奶崽穿著新嶄嶄的褂子,還戴著發(fā)亮的長命鎖。老人枯瘦的手在新布上摸著,劃出嚓嚓的響聲。“這下就好了,這下就好了。讓我孫兒到了陰間,好歹有個體面呵。”

“還是蠻合身的。”裁縫說。

“娃崽就是費衣?!?/p>

老人先給瞎眼奶崽灌了藥湯,自己接著一飲而盡。

木桶已經(jīng)很輕了,仲裁縫想了想,記起最后一位——玉堂爹爹,實際上是玉堂婆婆。這位老婦人總是坐在門前曬太陽,日長月久,如一座門神,已經(jīng)老得莫辨男女。她指甲長長的,用無齒的牙齦艱難地勾留口水,皮膚如一件寬大的衣衫,落在骨架上。她架起的一條瘦腿,居然可以和另一條腿同時著地。任何人上前問話,她都聽不見,只是漠然地望你一眼,向你展示白蒙蒙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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