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爸爸爸(22)

爸爸爸 作者:韓少功


裁縫走到她正前面,她才感覺到身邊有了人,混濁的眼里閃耀一絲微弱的光。她明白什么,牙齦勾一勾口水,指指裁縫,又指指自己。

裁縫知道她的意思,先向她跪下,磕了三個頭,然后掰開對方的嘴巴,朝無牙的黑洞里灌下藥湯。

老門神嗆了兩下,嘴角邊掛著殘湯。

在仲裁縫點燃的一掛鞭炮聲中,在此起彼伏的狗吠聲中,裁縫也喝下了藥湯,然后抱著丙崽端坐在家門口。像其他老弱病殘一樣,他也面對東方。因為祖先是從那邊來的,他們此刻要回到那邊去了。在那里,一片云海,波濤凝結(jié)不動,被太陽光照射的一邊晶瑩閃亮,鑲嵌著陰暗的另一邊。幾座山頭從云海中探出頭來,好像太寂寞,互相打打招呼。一只金黃色的大蝴蝶從云海中飄來,像一閃一閃的火花,飄過永遠也飛不完的群山,最后飄落到雞頭寨,飄落在一頭老黑牛的背上——似乎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只蝴蝶。

兩天之后,雞尾寨的男人們上來了,還夾著一些女人和兒童。聽說這邊的人要“過山”,遷往其他地方,他們想來撿點什么有用的東西。官府的什么人也來過了。在官家人主持之下,雞尾寨作為勝利的一方操辦“洗心酒”,帶來兩只烤羊和兩壇谷酒,讓勝敗兩方都喝得臉紅紅的,互相交清人頭,一起折刀為誓,表示永不報冤。

一座座木屋已經(jīng)燒毀,冒出淡淡的青煙,只留下遍地焦土和一些破瓦壇,還暴露出各家各戶無鍋的灶臺,一個個黑色的洞口。屋基窄狹得難以讓人相信——人們原來就活在這樣小的圈子里?酸甜苦辣的日子就交給了這樣的洞穴?雞頭寨的青壯男女仍然頭纏著白布條,目光黯淡,形容憔悴。他們準備上路了。一些外嫁的姑娘在這個時候也拋夫別子,回到娘家,決意跟隨兄弟姊妹,今后要死要活都捆在一起。他們把犁耙、斧鐮、鍋盆、衣被、箱簍,都拴在牛背或馬背上,錯錯落落形成一列長隊。一個銹馬燈殼子,咣咣地晃在牛屁股上。最后剩下來的十幾只羊和幾只狗,一聲不吭地跟著主人,似乎也知道生活將重新開始。

作為臨別儀式,他們在后山腳下的一排新墳前磕頭三拜,各自抓一把故土,用一塊布包上,揣入自己的襟懷。

在淚水一涌而出之際,他們齊聲大喊“嘿喲喂”——開始唱“簡”:

……他們的祖先是姜涼。姜涼沒有府方生得早。府方?jīng)]有火牛生得早?;鹋]有優(yōu)耐生得早。優(yōu)耐沒有刑天生得早。他們原來住在東海邊,后來子孫漸漸多了,家族漸漸大了,到處住滿了人,沒有曬席大一塊空地。怎么辦呢?五家嫂共一個舂房,六家姑共一擔水桶。這怎么活得下去呢?沒有曬席大一塊空地呵,于是大家?guī)侠绨?,在鳳凰的引導下,坐上了楓木船和楠木船。

奶奶離東方兮隊伍長,

公公離東方兮隊伍長。

走走又走走兮高山頭,

回頭看家鄉(xiāng)兮白云后。

行行又行行兮天坳口,

奶奶和公公兮真難受。

抬頭望西方兮萬重山,

越走路越遠兮哪是頭?

……

男女都認真地唱著,或者說是賣力地喊著。尤其是外嫁歸來的女人們,更是喊得淚流滿面。聲音不太整齊,很干,很直,很尖利,沒有顫音和滑音,一句句粗重無比,喊得歌唱者們閉上眼,引頸塌腰,氣絕了才留一個向下的小小轉(zhuǎn)音,落下尾聲,再連接下一句。他們喊出了滿山回音,喊得巨石絕壁和茂密竹木都發(fā)出嗡嗡嗡的聲響,連雞尾寨的人也在聲浪中不無驚愕,只能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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