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船的有一位阿婆,臉色黝黑,布滿蛛網般的皺紋,身體又薄又矮,似乎一口氣也能把她吹倒,一個背簍可以裝上三四個這樣的體積。她的眼睛和嘴巴只是幾條裂縫,是一塊老木薯上隨意砍出的幾道刀口——其中有兩道紅鮮鮮的艷麗,含著渾濁的一汪淚水,當然就是眼睛了。
她似鷹又似人,操著極地道的家鄉(xiāng)話,談了些似乎與幺姑有關的舊事。在這一瞬間,我強烈地感受到家鄉(xiāng)是真實的,命運是真實的,我與這塊陌生土地的聯(lián)系是真實的——這有阿婆與幺姑的面容相似為證,有幺姑與我的面容相似為證,有我一走入家鄉(xiāng)就發(fā)現(xiàn)很多熟悉的鼻子、眼睛、嘴巴、臉型等等為證?,F(xiàn)在我回來了,身上帶著從這里流出的血與臉型。
阿婆身邊立著一個高大后生,滿臉酒刺,大概是她的兒子。真難相信她可以生出一個體積比自己大兩三倍的生物出來。
“幺伯么?吾識的,吾識的。”阿婆兩道紅鮮鮮的縫把我打量了一下,“先前幾多靈秀的女崽呵。那年莫家老二死了,有人就說她是蠱婆,開祠堂,動家法,逼著你爹爹去點火燒死她。唉,好遭孽呵?!?/p>
“阿婆,您記糟了,我姑姑不是你說的……”
“哦,是尹家峒的幺姐么?”
“尹家峒?!?/p>
“淑媭么?”
“是淑媭?!?/p>
“吾也識得,也識得。這團轉百十里的姊妹,哪個不識喲。難怪你還與她有點掛相哩。她是庚申年的吧,比吾只小月份。她男人不就是那個李胡子么?那個砍腦殼的,又嫖又賭,還騎馬,還喜歡喝這個——”她蹺起拇指和小指,大概表示鴉片?!吧习肽晁值芑貋砹?,說是從九州外國來,來找一找老屋。吾在街上視了的。”
我看著她紅紅的裂縫,那里面根本無所謂眼珠,是淚囊炎,是結膜炎,是日照煙熏……抑或是來自太多往事的輻射,灼得眼球腐爛了?
“她也是沒得法子。生你大表哥的時候,生不出呵。那時候又沒郎中,沒醫(yī)院,就請滿貴拿菜刀來破肚子,殺豬一樣??上?,奶崽還是沒留下來。她哭呵,哭得黑天黑地,耳朵就背了……”
“是這樣?”
“她還在長沙么?”
“還在?!?/p>
“享福了??上?,聽說她就是沒有后人。”
“她退休了,想回來住一段?!?/p>
“老屋沒有了,回來做什么?又沒有一男兩女,回不來的,回不來啰?!彼p輕嘆了口氣,擦了擦眼睛。
我后來才知道,本地人把生育看得十分重要,沒有后人的婦女就是死了也不能葬回故土,以免愧對先人和敗壞風水。為此,她們生前經常裸體野臥,據(jù)說南風可使她們受孕。又經常吃蜂窩與蒼蠅,大概是把繁殖力最強的昆蟲當成了助孕的神藥。如果這些法子還是不奏效,恥辱的女人們要么自殺,要么遠走他鄉(xiāng)。幺姑當年進城去當保姆,大概就是迫于這種無后的輿論壓力?在我的想象中,她當然也是坐過這樣的船遠行,看到過船下的波紋,水草,倒影,還有晃晃蕩蕩的卵石——這條河流幾千年來艱難生育的蛋卵。
小船已經搖進了一片樹蔭。船身偏斜,錨聲叮當,船客腳步聲已叭叭離船上岸。一群背著竹簍的女子突然你擠我靠地發(fā)出一陣亮笑,不知道她們在笑什么。
二
老黑也沒有后人,她是否會自殺或遠走他鄉(xiāng)?當然不。她能生,這是她自己宣布的。生他一窩一窩的不在話下,生出白的黑的也不在話下。為了向她婆婆證明這一點,她去年就一舉懷上一個,然后去醫(yī)院一個手術“拿掉啦”,說起來同玩玩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