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位女工圍觀這兩缽飯,這個端來嗅一嗅,那個湊上去看一看,都收縮著五官,搖頭走開。她們痛快淋漓地打嗝和揉鼻子。
“餿了嗎?”
“臭了?!?/p>
“潑遠點,老子在這里吃飯?!?/p>
“可惜了。一角五分錢呵。”
“快些去喊覃聾子來。”
“你以為她會買?”
“三分錢賣了它,她肯定要?!?/p>
“你肯定?”
“嘿嘿,我打賭。只要便宜,狗屎她都會要?!?/p>
“那她要發(fā)大財了?!?/p>
“發(fā)財留給哪個?帶著票子進火葬場?”
“留給王師傅呵,老王不是對她蠻不錯么?”
“哈哈,要死了,你這個鬼!”
有人狠狠地拍大腿,發(fā)出了叭叭聲。
她們不認識我,即算認識我也不會在乎我,都在快活地議論著幺姑,為大口咀嚼的飯菜增添一點味道,一點興致。有一張大嘴里閃著一顆銅牙,已經磨穿了薄薄的銅皮,露出里面白鉛的層面——我一看見它就永遠忘不掉了。我覺得那是一顆子彈,打中了我的全部驚訝和恥辱。
也許她們從來都是這樣痛快淋漓地打嗝和揉鼻子,找幺姑借錢的時候,借了錢又賴賬的時候,支派她去掃地的時候,喚她去倒馬桶而她沒聽見于是對方大為惱火的時候。后來我把這一切告訴老黑,老黑哭了。我不相信她還有如此明凈的淚水。她還恨恨地說:真他媽想搶一挺機關槍,給她們一人掏幾個洞。
我對幺姑怒火沖天。在那間地板條子此起彼伏的女工集體寢室里,她要我坐她的床,我偏坐對面的那一張。她塞給我餅干,我偏把它們捏得一塊塊紛紛落地。她給我積攢了很多好玩的木線軸,可以做小車的,也可以把它們豎起來,想象成國王、士兵、強盜什么的,讓它們展開大戰(zhàn),我卻偏偏把它們弄得亂亂的,滾到床下或屋角去橫尸遍地??匆婄酃皿@得臉色發(fā)白,雙手直哆嗦,我還覺得委屈,還覺得不解恨。我太想把她床頭那面小圓鏡遠遠地扔到大街上去。
我不知道我這是為什么。
她不無茫然地苦笑,弓著背去洗碗筷,沒忘記把一點涼涼的剩菜,小心撥進一個褐色的小瓶子,穩(wěn)穩(wěn)地旋好膠木蓋,放在床頭柜的黑色烘箱上,虔誠地保留著。
她常常用這個小瓶子裝著菜,下班后來看望我們,帶給我們吃的——比方工廠食堂里打“牙祭”時,有了點豬肉或者咸魚。
尤其在我父親死去之后的日子里。
三
父親終于還是走了。這個在履歷表上永遠與我有著聯(lián)系的人,總愛東張西望和嘀嘀咕咕。碰上同事來了,朋友來了,老鄉(xiāng)來了,包括幺姑來了,他就打發(fā)我們出去玩,然后關上大門,在門那邊一個勁地嘀嘀咕咕。我怏怏地看著這張門,看著鐵門扣以及曾經帶有門扣的扣座以及連扣座也沒有了的幾個銹釘子眼,不知道這間房子換過多少主人,而那些主人是誰。從此我就覺得合上的門都十分神秘——是它們將父輩們關鎖得衰老下去的。
后來我才慢慢知道一點父親嘀咕過的事。他逼幺姑與那個男人離婚,教導她一個受壓迫的婦女應該如何決裂如何覺悟如何與反動階級劃清界限。當幺姑頸皮松弛鬢絲染白之后,父親又認真地發(fā)現(xiàn)我們與她之間也有著什么界限。比方,他不讓我們作文《記一個熟悉的人》一類時再寫到幺姑,叮囑媽媽不讓我們再去幺姑那里玩耍。甚至有一年的除夕,幺姑帶著一大籃子年貨高高興興來我們家團圓,父親硬是讓媽媽送她回工廠宿舍去了。那一天我耳朵特別靈,聽見了媽媽的哭泣,聽見了爸爸對媽媽說的一些古怪字眼,什么“革命”,什么“階級”,什么“立場”……因為有這些古怪字眼,幺姑就沒法在我們家過年了,就只能孤零零地回工廠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