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剛才明明白白是在睡。
也許在她看來,過早地躺到那個硬硬的窄床上,實實是一種罪該萬死的奢侈,以至她必須客氣地推讓再三,才能于心安穩(wěn)地去睡上一盤。
她買回幾個臭蛋,喜滋滋地說今天買得便宜,還特意把這些蛋留給我吃。我哭笑不得,筷子根本沒有去碰它。這倒沒什么,但事情壞就壞在我開始說話,而且說得如此惡毒。我說這些蛋根本不能吃,根本不該買,買了也只能丟掉。我一開口就明白事情壞了,但已經(jīng)來不及,幺姑如我所料地迅速洞察形勢和調(diào)整布局。她愣了一下,立刻把臭蛋端到她面前,說她能吃,說臭蛋其實好吃。事情還壞在我居然執(zhí)迷不悟,竟敢對她流露出體貼和擔(dān)憂,不由自主地說出第二句:“你會吃出病的?!?/p>
她的客氣由此而得到迅速強化,笑了笑:“則是,則是?!?/p>
“怎么則是呢?”
“費了好多油鹽的,哪么不能吃?”
“你這不是花錢買???”
“吃蛋也吃出病來?誑講!”
為了證實這一點,她滿滿夾起一箸,夾進(jìn)柔軟而闊大的口腔,吃得我頭皮直發(fā)炸。
我終于把那只碗奪過來,把剩下的倒進(jìn)了廁所,動作粗魯野蠻。她氣得臉色紅紅,噘起嘴巴,在廚房里叮當(dāng)叭噠摔東打西——鍋盆碗碟都是重拿重放。她把家務(wù)都做了,甚至沒忘記為我燒上洗腳水,但她冷眉冷眼,大聲數(shù)落:“哪有這樣的人,哪有這樣的人?看我不順眼,拿把刀來把我殺了算了。我也不想活了,活了有什么意思?有什么用呵?白白消耗糧食……我早就想鉆個土眼,一了百了,安靜,就是沒得土眼給我鉆呵……不光是人家看不上眼,自己也看不上眼。是沒得用呢,連個蚱蜢都不如,連個蒼蠅都不如……這老骨頭死又不死,我自己恨得沒法,沒法呵……”
一連幾天,都是這樣詛咒自己。為了彌補某種損失,她大張旗鼓地吃盡各種殘湯剩菜,連掉在地上的菜葉也捉來往嘴里塞,只吃得自己頭發(fā)燒,步子軟,眼皮撐不起來,像烈日燒枯了的茅草。這當(dāng)然又牽帶出一連串我與她之間的激烈對抗,關(guān)于她吃不吃藥,關(guān)于她喝不喝開水,關(guān)于她坐在床上時背后塞不塞枕頭,關(guān)于她背后應(yīng)該塞枕頭還是應(yīng)該塞舊棉褲……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對利與害的判斷十分準(zhǔn)確,然后本能地作出有害選擇。為了保證這種自我傷害步步到位,這位軟弱婦人依靠她刀槍不入無比頑強的客氣穩(wěn)操勝券。不用說,這種昏天黑地的客氣大戰(zhàn),經(jīng)常把事情弄得莫名其妙,雙方的初衷不知去向。
我的胡須更多了。
四
我看見了蒸汽中的一只手。
然后我看見了軟軟的手臂,其實只是裹著一圈老皮的兩節(jié)瘦骨。老皮并不很粗糙,倒是有一層粉粉的細(xì)鱗,如同冬蛇的一層蛻皮。然后我又看見了散亂的頭發(fā),太陽穴和眼窩都深深下陷的腦袋。這種下陷,連同偌大一個突出的口腔,使整個腦袋離未來的骷髏形態(tài)并不太遠(yuǎn)。她的頭發(fā)濕淋淋地結(jié)成片,還帶著肥皂沫,向一邊擁去,發(fā)根處暴露出白白的頭發(fā),使人突然覺出女人的神秘全在于長發(fā),而她們的頭皮同樣平常以至粗陋,與光頭莽漢們并無多大差別。然后,我又看見了一個平癟的胸脯,肋骨根根塊塊地挺突,大概用不了多久,就能把薄薄的胸皮磨破。兩顆深色乳頭馬馬虎虎地掛在骨殼子上,大概是一種長期等待孩子吸吮的希望,使它們伸展得如此瘦長,而現(xiàn)在終于絕望地低垂。順著骨殼邊沿塌下去的,是褲帶勒出的深淺肉紋,是空癟的腹腔,還有兩輪陡峭山峰般的盆骨。倒是小腹圓鼓鼓的,拖累得整個腹囊下垂,擠壓出一輪輪很深的皺褶。我當(dāng)然還看見她腰間幾處傷疤,看見了她尖削臀部的一個銳角側(cè)面,還有稀稀的陰毛,從大腿縫中鉆出來,痙攣著向四處張揚。令人奇怪的是,她的兩腿仍然算得上豐滿,有舒展的曲線,有大理石的雪白晶瑩,幾乎與少女的腿無異,似乎還夠格去超短裙下擺弄擺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