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幺姑常到我們家里來,總是在傍晚,總是在節(jié)假日的前夜,總是沉沉地提著那個草編提籃。提籃是通向市場的一張大嘴,源源不斷地吐出一些雞蛋、蔬菜、水果、布料、鞋襪、剛領到的工資等等,吐出一切即將轉(zhuǎn)化為我們身體和好夢的東西,吐出了我們一家人整整幾年的日子。那真是一個取之不盡的聚寶籃,直到最后丟在我家廚房的門后,裝著一些引火的炭屑,蓬頭垢面,破爛不堪。
她從籃子里還總是取出一份小小的晚報。她一直遵守著父親關于訂報的嚴格家訓,甚至在很多黨團組織也退訂的時候。
于是,有時她就放下報紙,從眼鏡片上方投來目光,滿腹心事地感嘆一兩句:“毛佗,越南人民真是苦呵?!?/p>
或者說:“非洲人民真是苦呵?!?/p>
“毛佗,哲學真是個好東西,哪么會有這么好呢?學了人就明白,事事都明白呵!”有時她也這樣說。
停了停還說:“私心要不得呢。你看看,焦裕祿的椅子都爛了,他還革命到底。要是人人都沒得私心,這個世界就幾多好。毛佗,你說是不是?”
我自然大聲吼出我的附和。
我沒有太多工夫去理會她。倒是老黑細心一些,以干女兒的身份依偎在她膝邊,大聲向她講解高爾基的《母親》和雨果的《九三年》,有時也說說知青點的趣事,還說未來一定是美好的,只要革命勝利了,就會有洗衣機、電視機、機器人,人人都享清福,家務也無須幺姑干了。
幺姑大驚失色,半晌才訥訥地嘟噥一句:“什么事都不干?那人只有死路一條?”
我們都笑起來,不覺得這句話里有什么警世深意。
幺姑無事的時候,就呆坐,不愿上街,不愿去公園,不愿看電影看戲,也不愿與鄰居串門交道,甚至六月炎天屋內(nèi)火氣烘烘,她也極不情愿抽張椅子出門歇涼,寧可閉門呆坐,警覺地守護這一房破舊家具和幾壇酸菜,守護自己的某種本本分分的恐懼。門一關,她的毛巾也就很安全了,那是不知從哪條舊褲子拆下來的一塊藍布,用粗針粗線絞成。她的茶杯也很安全了,那上面覆著一個用針線絞了邊的硬紙殼權當杯蓋,杯里有厚厚一層泡得又肥又淡的茶葉,可能是哪位客人走后,幺姑偷偷從客人杯中撈到自己杯中去的。她的傘也很安全了,那把黑布傘永遠撐不滿也永遠收不攏,上面補丁疊補丁,光麻線也許就不下二兩——而我給她買的不銹鋼折疊傘,照例又無影無蹤。
她坐著坐著,許久沒有了聲響。我看一眼,她正抄著袖筒瞌睡。腦袋緩緩地偏移,偏移到一定的角度,就化為越來越快地往下一栽。她猛然收住,抹去鼻尖一滴清清的鼻涕,嘴舌一磨一挪,咽下一點什么,又重新開始閉眼和偏移……
我觸觸她,催她去睡。
“嗯,嗯?!彼D表示清醒地回應兩聲,不知是表示同意還是不同意,抑或表示一下應答也就夠了。
“你——去——睡——吧——”
“哦哦,火沒有熄吧?”
“睡——覺——聽見沒有?”
“對對,我看看報?!?/p>
她又打開手邊的報紙,硬撐著眼皮看上兩段。不知什么時候,報紙已經(jīng)從她手中滑落,她又開始閉眼和偏移,鼻尖上照例掛有一滴冰涼的鼻涕,晃晃蕩蕩地眼看就要落下。我的再一次催促顯然有點不耐煩,使她不好意思地揪一把鼻涕,抹在鞋跟上。“毛佗,你不曉得,睡早了,就睡不著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