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寫古代人感情的詩句很多。這里不提。因為琵琶后來多被民間女子所彈唱，音樂常常是從曲牌而來，這些曲牌都有非常通俗的詞句。琵琶曲中常用［ 點絳唇 ］、［ 懶畫眉 ］等曲牌，單聽音樂是楚楚動人，這些曲牌的原詞找出來都是艷詞。在這些艷詞中有些對情感的描寫很有切切私語感。比如［ 點絳唇 ］中：“且休提眼角兒留情處，只這腳蹤兒將心事傳”這種詞，何嘗不讓我們想到現(xiàn)代女人的某些動作？

亂讀一下曲牌［ 羅江怨 ］：“惺惺似懵懂，落伊套中，無言暗把淚珠涌?？谥姓l想不相同也，一片真心，將我廝調(diào)弄。得便宜也是空，失便宜也是空，都做了陽臺夢?！边@段子真好像是為了電影《 無窮動 》中那幾位發(fā)瘋的現(xiàn)代女性而寫的?？梢赃@么翻譯：我一片真心，你丫挺的還是把我給涮了。

其實古代和現(xiàn)代所有階層的女人都有一肚子說不出來叫不出來的情懷，只能切切私語。

但是曲牌的詞句和樂器表達出來的純音樂情趣是很不同的，琵琶樂器表現(xiàn)出來的音樂早就超越了曲牌中那些情調(diào)的局限，因為樂器超越了詞者的想像力，樂器的聲音出自于演奏者。而大多數(shù)演奏琵琶的民間藝人是女人。

古老的智慧總是暗示，女人是宇宙的陰性代表，又是陰陽的綜合，因為女人要生產(chǎn)和制造另一個生命，她的身上自然有陽性使她的能量平衡。古老的神明將女性奉為圖騰，因為陰性隨萬物運轉而生，更符合天體的形態(tài)。但這最完美的人間造物，內(nèi)心中的尷尬，羞怯，偷窺，嫉妒，猜疑，相思，欲望，如同私語一般與女性的身體共存了數(shù)千年。

是不是這些無法明說的欲望，引動了古代女性琵琶演奏者手下的琴弦？

琵琶的私語音色，和古琴不同，古琴的弱音出來的時候給人哲理感，猶如一股冷氣灌下，讓人清心寡欲。而琵琶在演奏這種弱音色的時候就使人更加在惺惺懵懂中纏繞。一種非常陰性和柔弱的調(diào)子。

在我的耳朵里，琵琶真是陰性的樂器。不管它這一千多年來是怎么演變的，它的音色體現(xiàn)了陰性的最大張力。暴力，神性，人性，愛情，欲望，自然界的動物活力，都在其中，無任何東方樂器可以戰(zhàn)勝它的表現(xiàn)力。它從中東來，帶著神性的能量成為了中國民間最有表現(xiàn)力的娛樂樂器，僅從中國樂器的發(fā)展就能體會到中國的感情層次早在遠古的時候，就已經(jīng)不僅僅限于漢人的那種現(xiàn)實的男耕女織的簡單感情了。中國的古代文化是一種混合的文化，是充滿了對神和人性崇拜的文化，中國古人的感情層次不光是我們看到的儒家典范，而是充滿各種活生生的動態(tài)。

想探索中國古代女人的普通感情不容易，因為記載這些女人故事的大多是男人。只有少數(shù)的古代女文人道出了她們的心聲。而大多數(shù)中國古代女人的情感是什么？誰能道出？似乎有權利道出自己欲望渴求的只有妓女和貴族女性。大多數(shù)的女性沒有聲音。于是我只能從那些器樂的音色中去找。那些遺留給我們的演奏手法，它們不光是男性演奏家的遺傳，而且很多是女性演奏家的信號。

只有女人對性愛作出反應的時候才會有那些私語般的纏綿，私語般的思念，私語般的呻吟。排除儒家觀念，性愛是人性中最高的愛情層次，只有達到性愛和靈愛的一致，才會有最完整的愛情關系，沒有性愛的愛情，沒有身體的能量相互交換的基礎，感情不可能升華到非現(xiàn)實的狀態(tài)。

那些對情愛的美學，被古代琴者留在音樂中。她們通過那些私語般的音樂表達出她們那個時代的欲望和感情的方式。那些私語比詩歌更加抽象也更加具體，因為詩歌可以被封殺在語言里，被限定在社會的等級和層次上，而在音樂中，聲音是沒有社會的等級和層次的，那幾個音符，那手上顫動出現(xiàn)的滑音，那些小小的休止，如同哀嘆，如同愛情的興奮和高潮的來臨，如同手的觸摸，如同微微的嬌羞，所有豐富的女性心理，就在那幾個音上面。

能不能說中國愛情的美學不僅僅是在那些表面的情歌歌詞上，也是在樂器的音色中？

從幾個音，我聽到了古代社會的一種女性聲音。那是遠古的情感向我們現(xiàn)代人發(fā)出的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