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給電影《 無窮動 》的音樂里面,有一段特別簡單的琵琶音樂,只有幾個音符,反復地來回地彈奏,來形容那幾個女人的心態(tài),成了電影的開始曲又貫穿了整部電影。當時運用這幾個音符之前,導演寧瀛非常猶豫,問我,索拉,你說這個特別中國的傳統(tǒng)聲音能代表現(xiàn)代女性的心態(tài)嗎?我當時確定地說,你放進去就知道了。這幾個音符在電影中反復地出現(xiàn),竟非常準確地表達了那幾個現(xiàn)代女人扭曲而又敏感的心態(tài)。但這幾個音符并不是來自于所謂的現(xiàn)代音樂,而是來自于遠古的琵琶古曲《 陳隋 》中的幾個音。我當時怎么想起來用這幾個音呢?有一回琵琶演奏家楊靖在我的工作室演奏,她的演奏技巧和樂感如同宋朝山水白描一樣,清晰細膩,特別精致文雅——比如我們常聽到的《 十面埋伏 》是武曲,《 陳隋 》則是文曲——而演奏文曲很難,難就難在音色的掌握上。這音色的掌握就有點兒像宋代的白描,幾乎要在革命和經(jīng)濟的浪潮中絕跡了。而琵琶演奏家楊靖非常完美地繼承了古典琵琶文曲的風格,當時我們聽得都不敢喘氣,生怕氣喘粗了會破壞她的音色。聽完之后,我問她這是什么曲子,她說是琵琶古曲《 陳隋 》。后來我請教了田青先生,我問這個名字是否和《 隋唐演義 》中的“陳隋兩主說幽情”有關,田先生說毫無關系,這是清代的李方圓為了給樂曲造舊而起的老名字。那么我回到李方圓的情緒中去猜想,他是不是受了“陳隋兩主說幽情”的故事啟發(fā)而為此曲命名呢?故事說的是:隋煬帝整日作樂于女色之中,不免煩躁,一日,他駕龍舟搖過北海,在傍海觀瀾亭中小歇。夢見小時的朋友陳后主劃船而來,與他憶舊,又招來貴妃歌舞,歌舞到高潮時,忽然后主淚下,不勝傷感。二人后來因為吟詩和女人的事有了爭吵,貴妃用泥水把隋煬帝抹了一臉,隋煬帝才從驚夢中醒來,想起剛才的兩個人都是亡靈。按這個《 陳隋 》的故事來猜想,可能李方圓是覺得那首琵琶曲訴說了《 陳隋 》中的“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后庭”和“離別腸應斷,相思骨合銷”的情調(diào),幻覺中的美妙和情欲的漂泊。
我們在這里不是做考古研究,而是從幾個古老的音符來尋找古代女人感情發(fā)泄的方法。因為琵琶從古代進入民間生活,尤其大多數(shù)時候是女性演奏,所以音樂中融入了這些演奏者的感情。
眾所周知,琵琶是在公元前五百年進口到中國來的。雖說在漢代已經(jīng)存在,但是在隋唐兩代才得到了最高的技術制作標準,成為了宮廷歌舞樂中的主要樂器之一。我無法考證是什么原因使古琴一直保持了文人雅樂的地位,而西域進口來的琵琶卻從神樂樂器( 見敦煌壁畫中的飛天形象 )降到宮廷歌舞樂器( 見隋唐九、十部曲記載 ),最后降到妓女歌舞樂器( 見《 金瓶梅詞話 》 )。
最近我在成都市場上買了一個仿古的門鎖,叫琵琶鎖,據(jù)說是清代妓院鎖妓女用的,上面的插銷有一個老鴇的頭像,表示老鴇的權力。插銷鎖上,就呈現(xiàn)一個完整美麗的鐵琵琶。這么有豐富表現(xiàn)力的樂器,無論戰(zhàn)爭的場面還是女性的情欲都能被琵琶解釋得淋漓盡致,不知為何成了淫蕩樂器的象征。
從這里大家又可以聯(lián)想到白居易著名的《 琵琶行 》中描寫的那個歌女,如何用琵琶來訴說她的生活和白居易對她演奏的形容:那些“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大珠小珠落玉盤”的聲音如何震動了白居易。但是我的耳朵卻更多停留在那些“小弦切切如私語”的音色上。在《 陳隋 》一曲中就常有那種小弦切切如私語的境界。對我來說這種私語般的演奏就是一種隱秘的音樂信號,是遠古婦女給我們留下的信號,讓我們的想象不只是停留在那些歌舞曲牌上,那些歌詞中,那些載歌載舞的輝煌雅樂中,而是聽到那些神秘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