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同廖天北乘車來到龍泉寺,恰巧住持智真大師在寺中讀經(jīng)。廖天北覺得今天佛緣不淺,甚是欣慰。小沙彌通報智真有貴客造訪,智真身披袈裟出來相迎,老和尚童顏皓首、須眉皆白,手里掐著一串沉香念珠,雙手合十熱情地說:“阿彌陀佛,廖市長,您來得正好,我剛剛沏了好茶?!笨諝庵杏幸环N若有若無的香火氣味,仿佛被陽光燒灼得變了質(zhì),廖天北嗅了嗅鼻子,像是很受用這種氣味似的,爽聲笑道:“緣分緣分,智真師傅,我還真怕你云游不在呢。”老和尚和善的雙眸里閃爍著慈祥的目光,一邊恭維廖天北是個有佛性的人,一邊將廖天北和我請進了客堂??吞谜袙熘钦嬗H書的宋代草堂禪師的妙偈:“云巖寂寂無巢臼,燦爛宗風是道吾;深信高禪知此意,閑行閑坐任榮枯?!蔽覀兎仲e主落座后,小沙彌上了茶。老和尚眼睛不大,卻炯炯有神,只是臉龐有些古板,一看就是長期打坐,早已經(jīng)習慣了黑暗的人?!傲问虚L,”智真慈祥地說,“我估摸你這兩天準來,所以特地準備了這種茶。這是我云游到云南帶回來的高原野玫瑰花,它產(chǎn)于三千米以上的高海拔地區(qū),屬于小種帶刺野玫瑰,性質(zhì)溫和,它雖看上去是深紅色,沏出來的水卻是淡綠色,具有養(yǎng)肝、護肝、清肝明目的作用,常喝去肝火,看廖市長的氣色像是睡眠不好,是不是常常感到心里沒著沒落的?”茶杯里指甲大的玫瑰花伸展著細嫩的花瓣,香氣四溢地在杯子里打著圈圈,我趕緊端起茶杯品了品,淡綠色的茶水一入口便覺得味道純和,伴有清香,果然不錯。廖天北眉頭輕蹙,一臉焦慮,仿佛發(fā)現(xiàn)了靈魂的缺口,令他心神不寧,他一邊品茶一邊心事重重地說:“智真師傅,最近總是怪夢纏身,一個黑影總是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我問他是誰,他自稱是非我。大師可否為我解解這個夢?”原來如此,這是我內(nèi)心的真實反應,我早就預感廖天北會做這種夢,我為我的預感而愜意,嘴邊噙著深思般的淡淡的微笑,心里卻急不可耐地希望老和尚能夠指點迷津。智真用平靜、智慧,又充滿懷疑的眼神注視著廖天北,似乎在判斷廖天北的靈魂是否躲在軀殼內(nèi),思忖片刻,老和尚慈眉善目地笑道:“我倒不覺得你夢中的黑影是黑色的。之所以你覺得這個黑影是黑色的,是因為你的夢境是黑色的。一根點燃的蠟燭在陽光的照耀下是看不見光芒的,因為燭火照耀的不是地方,它的周圍除了光一無所有。其實出現(xiàn)在你夢中的黑影不是別的,恰恰是你的靈魂,或者說是你的自我,之所以幻化為黑影,是因為它的周圍除了黑暗一無所有。正如燭火必須身處黑暗之中才會發(fā)光一樣,你何不試著將夢中的黑影置于陽光之下,或許這個黑影就會顯現(xiàn)出真實的身份,廖市長,你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嗎?”“東州市市長??!”廖天北脫口而出?!胺且玻敝钦嬉贿厰[手一邊搖頭說,“市長并不是你的身份,而是你的欲望,你之所以心生恐懼,都是因為欲望成癮的緣故?。 绷翁毂毕袷潜凰合铝嗣婢?,露出無處逃匿的表情,好像郁結(jié)在心頭的痛苦一下子涌在了臉上,他長嘆一聲道:“智真師傅,什么樣的土地長什么樣的莊稼,我倒是想變成一柄燭火,給東州的百姓燒個鴻運當頭,可是火苗太小,一口氣就吹滅了!做自己難,做想做自己的市長更難啊!”智真非常同情地凝視著廖天北,好像注視著一顆孤獨的靈魂正艱難地攀登一根陡峭的繩索。我用既敬畏又迷茫的眼神觀察著他倆,心里猛然升起一種可怕的墜落感,心臟不住地偷停。一陣令人難耐的沉默后,老和尚用試探的口吻說:“廖市長,老衲有一心事憋在心里很久了,不知當講不當講?”廖天北的心正被黑暗籠罩著,急欲捕捉星星之火,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白布滿了火一樣的血絲,他迫不及待地說:“大師請講。”老和尚露出回憶的神情,目光似真似幻,仿佛思緒飛出了體外,周身閃耀著蒼白的光暈,他抿了一口茶,慢條斯理卻又充滿期待地說:“東州城有東西南北四塔,只可惜西塔‘文革’時期被毀,廖市長如能復建西塔,功德無量。”廖天北心目中試圖捕捉到星星之火的渴望一下子破土萌芽,內(nèi)心涌動著一股似是而非的歡喜,頗為期盼地說:“還望智真師父講明其中的緣由?!崩虾蜕械乃季w似乎回到了心靈的堡壘,神態(tài)安詳,目光平和,就像是一尊很久沒有再粉金的佛像,神情莊重地說:“從風水的角度講,古人認為,東、西、南、北四方各有一神,分別是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東方的青龍是吉祥之神,西方的白虎是兇神。南方之神是朱雀,朱雀屬火,所以,都城之南必有水;北方之神是玄武,玄武屬水因而城北必須有山。這就是俗話說的:前要照,后要靠。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東州城前有黑水,后有白山,順應天道,才能得山川之靈氣,受日月之光華。按五行來講,木為東,火為南,金為西,水為北,土為中,重修西塔不僅可以鎮(zhèn)住白虎,而且有利于東州城財源廣進,老百姓鴻運當頭??!”聽了老和尚的話,我心中泛起悸動的漣漪,心想,老祖宗在東州修了東西南北四個塔,一定有他的道理,如今西塔被毀,很像是一座城市的靈魂被敲掉了一個缺口。廖天北聽了更是精神為之一振,目光中閃動著微弱的火焰,仿佛找到了自己靈魂出現(xiàn)缺口的原因,頗有同感地嘆道:“智真師父說得確實有道理,西塔‘文革’時期被毀以后,東州城不是發(fā)大水,就是鬧大旱啊?!崩虾蜕械哪抗庖葡虼巴?,盯著墁地的青石方磚縫隙里一小撮枯黃的雜草,臉色如香灰一樣蒼白,目光憂郁地說:“原本每座塔的下面建有莊嚴寶寺一座,每寺中供大佛一尊,左右佛二尊,菩薩八尊,天王四位,浮圖一座。東為慧燈朗照,名曰永光寺;南為普安眾庶,名曰廣慈寺;西為虔祝圣壽,名曰延壽寺;北為流通正法,名曰法輪寺。原來四寺均有大量建筑,如今四寺建筑也在‘文革’中被毀了,實際上毀掉的是文化,是信仰啊!眼下世人之所以道德淪喪、欲望橫流,一個個浮躁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說一千道一萬不就是什么都不信了嗎?”一群麻雀落在那小撮雜草旁,無憂無慮地飛戲追逐,全然不顧廟堂的清幽靜謐,我凝視著老和尚憂郁的神情,插嘴道:“大師,也不是什么都不信,人們信權(quán)勢,信金錢!”仿佛我的話荒誕不經(jīng),老和尚無法理解地搖了搖頭,雙手合十,心情沉重地說:“罪過,罪過,商秘書,從遠處看,人的渺小身軀像一個黑點,可是那個黑點一旦膨脹起來,像一個火球,燒毀的是人的心靈家園??!”沉默讓空氣凝固起來,廖天北看了我一眼,似乎想看看我是否被燒得遍體鱗傷,然而我讓他失望了,因為我們都無法看清對方的心靈。還是老和尚打破了沉寂,他慈眉善目地說:“廖市長、商秘書,快到中午了,已經(jīng)為你們準備好了齋飯,請吧?!绷翁毂边@才從思緒中回過神來,下意識地舞動了一下手臂,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好像他旁邊總有個看不見的替身似的,然后爽朗地笑道:“好啊,很長時間沒吃龍泉寺的齋飯了,還真有些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