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我們已經(jīng)上了車,開始沿著筆直的、濃蔭夾道的公路往北京前行。大家都是安安靜靜的,前座的駕駛把音響打開,讓一些流行歌曲來調(diào)劑一下氣氛。
天色已近黃昏,夕陽從路旁成行成列的柳樹間透射過來,逆光的樹干幾乎是深褐色的,柳蔭卻成了一層又一層碧綠的發(fā)光體。陽光讓葉子成為千萬片透明的碎玉,在微風中不斷輕輕閃動。一個穿著淺色衣裙的少女,騎著腳踏車從樹下經(jīng)過,衣裙間也映上了一層變幻不定的綠光。
有些什么從我心里慢慢浮起——這個城市,這一座陌生的城市,卻是我父母當年初初相識而終于成婚的地方……
就在這個時候,錄音帶里傳出來一段有點熟悉的旋律,靜靜聽下去,竟然是一首老歌,是多年以來不曾再聽人唱起的一首老歌:
??!今夕何夕!
云淡星稀,夜色真美麗……
你我才逃出了黑暗,
黑暗又緊緊跟著你。
??!今夕何夕……
歌詞里,我只能記得這幾句。那是我童年的記憶,跟隨著父母在香港那個小島上住了下來,樓下鄰居的收音機里,常播這首歌。聽說當年是白光把它唱紅的,所以,后來的人,都盡量想模仿她在歌里那低沉而又帶著無限滄桑的嗓音。
想不到,多少年之后,重新聽到這個調(diào)子,竟然是在歸鄉(xiāng)之行的第一站上。開始的時候,我不禁失笑,心里想:
“天?。≡趺丛谶@里唱這種歌?”
是有點荒謬。幾十年前白光歌聲里的滄桑,似乎沒有辦法和眼前這一切放在一起。
車子在紅燈前停下,穿著制服的交通警察,站在十字路口中央的臺子上,在他背后,是一幅巨大的寫著標語的宣傳看板,上面描繪著光明的遠景。
我再把目光轉(zhuǎn)回到路邊的柳蔭中去,樹木已經(jīng)沒有剛才那樣濃密了,斜陽的光芒因此從枝葉間直接刺進了我的眼簾,眼球一陣酸澀,有淚水慢慢地浮了上來。
是荒謬啊!我們上一代的中國人所遭遇到的一切,那緊緊跟隨了一生的黑暗惡夢,都是絕頂?shù)幕闹嚢。?/p>
這是年輕的父親和母親,在當初離開這塊土地的時候,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的命運罷?
綠燈亮了,車子恢復前行,尼瑪回過頭來對我說:
“行程大致都安排好了,你可以放心,再過三天,就可以回到你們老家了?!?/p>
父親的話還在我心里,我告訴尼瑪:
“可是,父親說過,我堂哥家不是我們老家,地址都不對了?!?/p>
尼瑪說:
“應該也不會離太遠,地址是都改了,可是,地方應該還是原來那里罷?”
三天之后,當我剛剛到了那里不久,剛剛見到了我的堂哥不久,我就忍不住又問他同樣的問題:
“我們從前的老家在什么地方?”
堂哥也回答我說:
“這里就是啊!”
可是那些房子呢?在書里記載著的、在父親記憶里永遠矗立著的那個尼總管的總管府邸呢?你總不能用眼前這一處小得不能再小的村落來向我說,這就是一切了罷?
終于有親人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說:
“我?guī)闳ィ贿h,翻過那一座山就是了?!?/p>
對于草原上的人來說,那距離真的不能算遠。我堂哥說的也沒錯,這整塊土地依舊是從前的那一塊,他的家不過是從原來的老家那里,稍稍挪過來幾步而已。
我和帶領我的親人一直走到草原的盡頭,翻過了一座丘陵,站在高處,他指著下面的另外一片草原說:
“你看到?jīng)]有?就是在那幾幢小房子的前方,白白的那塊三角形就是?!?/p>
眼前的這片草原,和我剛才走過來的那片草原都長得一樣,都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綠意。丘陵緩緩起伏,土地上線條的變化宛如童話中不可思議的幻境,白云在藍色的天空中列隊,從近到遠,從大到小,一直延伸到極遠處的地平線上。
可是,那傳說里的總管府邸呢?那許多的建筑和排成長長一列的蒙古包呢?
“你再仔細看一下,順著我手指的方向,那里有一塊沒有長草的三角形土地,就是那里,就是那個廢墟?!?/p>
就是那里,曾經(jīng)有過千匹良駒,曾經(jīng)有過無數(shù)潔白乖馴的羊群,曾經(jīng)有過許多生龍活虎般的騎士在草原上奔馳,曾經(jīng)有過不熄的理想,曾經(jīng)有過極痛的犧牲,曾經(jīng)因此而在內(nèi)蒙古近代史里留下了名字的那個家族啊!
就在那里,已成廢墟。
我慢慢走下丘陵,往前方一步一步地走過去。奇怪的是,在那個時候,我并沒有流淚,只是不斷在心里向自己重復地說著:
“幸好父親沒來!幸好我沒有堅持一定要他和我一起回來!”
原野空無人跡,斜陽把我們的影子逐漸拉長。我終于走到那塊三角形的土地上,低頭向腳下仔細端詳,這里確實已經(jīng)是一處片瓦不存的沙地了。
但是,這中間也不過只是幾十年的光景,要讓從前那些建筑從這塊土地上完全消失,光靠時間,恐怕還是辦不到的罷?
是些什么人?在什么年代里?因為什么原因?決定前來把這里夷為平地的呢?
在遠方那一座丘陵的頂端,我們家族世代祭祀的敖包幸好還安然無恙,在暮色里隱約可見。我把問題放在心中,靜靜地隨著親人走了回去。
到了夜里,當所有的人因為一天的興奮與勞累,都已經(jīng)沉入夢鄉(xiāng)之后,我忍不住又輕輕打開了門,再往白天的那個方向走去。
在夜里,草原顯得更是無邊無際,渺小的我,無論往前走了多少步,好像總是仍然被團團地圍在中央。天空確似穹廬,籠罩四野,四野無聲,而星輝閃爍,豐饒的銀河在天際中分而過。
我何其幸運!能夠獨享這樣美麗的夜晚!
當我停了下來,微笑向天空仰望的時候,有個念頭忽然出現(xiàn):
“這里,這里不就是我少年的父親曾經(jīng)仰望過的同樣的星空嗎?”
猝不及防,這念頭如利箭一般直射進我的心中,使我終于一個人在曠野里失聲痛哭了起來。
今夕何夕!星空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