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世初回到家里時,天色已經(jīng)很暗了。
說是家卻是實在太勉強,應(yīng)該說是他父親住的房子。房子位于竹蔭街的一個小區(qū)內(nèi),是方友松掘到第一桶金時買下的,原本是準(zhǔn)備把龍秋月母子倆都接過來,一家團圓,但龍秋月有了上次的遭遇之后卻死也不肯進(jìn)城了,方世初一直念的是寄宿,就是放了假也是徑自回黃龍洲他娘那里。方友松也給兒子預(yù)備了一間房,一張床,但他卻極少住,長久以來是一間空房。這次龍秋月死了,下葬了,方世初才走進(jìn)自己名義下的這間房子,暫且住了下來。床褥被窩都買了好多年了,還沒人蓋過,沒人躺過,聞起來都是新的。但一鉆進(jìn)去,就感覺到里邊積滿了歲月,棉絮都硬了,被單也沒有了纖維的質(zhì)感,像紙一樣快要風(fēng)化了。歲月無敵,人何以堪。
每次往這被子里一鉆,方世初忽然覺得什么都沒有了意思。
上樓時,方世初看見了月桂樹下停著的那輛奔馳,知道父親回來了。
他掏出鑰匙來開了門,父親房里的燈亮著,窸窸窣窣地響著十分可疑的聲音。方世初咳嗽了一聲,表示自己回來了,虛掩著的門吱呀一響,先聞到一股女人身上特有的香氣,從里面鉆出來的是黃嵐,云鬢散亂,額頭上一片緋紅,還有些汗水,像是剛做了一件特別累人的事情。
“你?你怎么在我家里?我爸呢?”方世初的眼睛瞪大了,充滿敵意地問。
黃嵐竭力地掩飾著自己的慌亂,她汗津津地笑了笑:“世初,你回來了,方總還在開會呢,他讓我來找一份文件?!?/p>
“這房子你常進(jìn)常出吧?比我來得還勤吧?”方世初這話已經(jīng)有些惡毒了。
“世初,”黃嵐顫聲道:“你不要這樣……好不好,我們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我是怎樣一個人,你應(yīng)該曉得的,真的,我很少進(jìn)你們家,這次是方總要那份文件要得太急了,我才進(jìn)來?!?/p>
“為什么不來呢?你應(yīng)該經(jīng)常來的,我真誠地建議你,趕緊搬進(jìn)來。”方世初很有紳士風(fēng)度地做了個手勢,“請吧,請吧,黃小姐,他給你配鑰匙沒有?如果沒配,我這串給你了!”
一根指頭挑著鑰匙串,伸到了黃嵐的鼻子尖那兒。
黃嵐捂住臉,臉色煞白,淚水從指縫里流了出來。
方世初才不管這么多呢,蹬掉鞋,往床上一倒就睡了。是真的睡了。
方世初好長時間都沒這樣美美地睡一覺了。
第二天早晨,是方友松把方世初推醒的。方世初想起自己昨晚對黃嵐說的那些話,猶覺得特別痛快解恨,仿佛把憋在心里的許多塊壘都一吐為快了,不然他是不會睡得這樣好的。方友松把他推醒了,他一點也不睡眼惺忪,只冷眼看著父親,看他要怎樣發(fā)落自己。
方世初其實多慮了。方友松壓根兒就不知道兒子昨晚對黃嵐說了什么,黃嵐回去后只說自己沒找到文件,提都沒提方世初說過她什么。方世初在父親的臉上沒有看見預(yù)料中的風(fēng)雨欲來的表情,反而風(fēng)平浪靜,反而還流露出一種依依不舍的父子深情。這讓方世初感到意外,意外中又似乎有些失望。不知為什么,方世初總是想惹他父親發(fā)火,總是想撕掉他臉上溫情脈脈的面紗。
方友松含著笑意問:“你不是說今天要走嗎?什么時候的飛機?”
方世初看了看父親,卻突然咳嗽起來,像是被什么嗆了一下。
“是不是夜里著了涼?”方友松的眼神里更加透著關(guān)切,“一個人在異國他鄉(xiāng),一定要注意身體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