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谷倉像花瓣一樣張開在原野上。像星星的嘴唇。像巖石和黎明的嘴唇一樣張開。它沒有光芒。因此必定是在地球上。這陰沉昏暗的行星，微微亮著，像是睜開了一只眼睛――看見了一件痛苦的事。又像是遲遲不肯熄滅的燈。人，散在燈的四周。

那是在草原上。那時還沒有集體，沒有麥地和馬廄，森林離此地甚遠(yuǎn)。一種異獸在香氣中蕩漾。你就來了。你當(dāng)然是主人公。我還沒有想好你的名字。你就是我。

這樣我就來到這里。日有白云，夜有星星，還有四季昭禾的河流。就這樣我來到這顆星辰上。有一位叫“有”的小婦人早就在等待著我，像一口美麗紅色的小棺材在等待著我。不過，我用我的雙腿行走在小鎮(zhèn)上。我來到這個被人撫摸的詞匯和實體：小鎮(zhèn)。再加上美麗的羽雀飛舞黃雀飛舞的黃昏，對了，還有蜻蜒飛舞。那個神采很好的人牽著我的馬：白云。

記住，這是在放牧牛羊和快如閃電的思想的草原。

砍柴人和負(fù)柴人來了。他們睜著雙眼做夢。他們不分白天黑夜地做夢又干活。他們都有美麗的馬：白云。那馬的顏色白得叫人心碎?？巢袢撕拓?fù)柴人來了。

這時小鎮(zhèn)上的婦女們開始歌唱：

“谷倉啊谷倉……”

當(dāng)大地上只有最初幾個人的時刻，人們?yōu)榱松?，不得不發(fā)出哭泣聲，用以吸收陽光、麥芒和鱗甲彩色的舒展。

熟悉的漿果落入嘴唇。

探頭親吻。

不分男女。

但那時生死末分。實在是這樣。生死未分。歌唱隊這樣說：時間是這三位女兒的父親，那三位女兒在草原上逃得不知去向，那三位女兒就是我的命運。

這里走出了砍柴人和負(fù)柴人。他們?nèi)缤拥母赣H一樣緘默。他們在地上行走，不舍晝夜。人們看不見他們。他們在樹林里伐木為薪；一個砍，一個背負(fù)。這樣他們管理著那塊名為“人類”的樹林。樹林里，他們勞動的聲音如同寂靜。一種寂靜的勞作、孤獨和混沌籠罩著寂寞的樹林。那柴，那被砍下又被他們背負(fù)離去的柴，就是我們個體的靈魂。我們從本原自然生出。我們順應(yīng)四季和星星河流的恩澤而生、長大、又被伐下、為薪、入火、煉。但是那負(fù)柴人趨向何方，`我們哪里知道？只有這兩個人：砍柴人，負(fù)柴人。只有寂寞的“人類”的樹林。星星河流在頭上翻滾傾斜，多少代了，靈魂之柴被負(fù)往何方，我哪里知道？死亡的時刻并沒有苦痛。我們被囚禁在這根人類意識之柴上，我們知道什么？緘默吧，伙計們，柴們，我們的砍柴人、負(fù)柴人也都如此緘默。

請如寂靜無聲的木柴，靈魂。

我們的眾神只有兩個：砍柴人和負(fù)柴人。他們是那位名叫“有”的美麗小婦人所生。記得他們在曠野的混沌中長大。他們是這樣通過形式和軀殼被我們知道的：砍柴人叫太陽，負(fù)柴人叫月亮。他們是兄妹又是夫妻。他們勞作不止。就這樣。

在一個仲夏的晚上，森林中奔出一位裸如白水的妹妹。她叫有。她可能是我的命運之一。我愛上她。她又逃得不知去向。她生了兩個孩子，是我的孩子。我給他們?nèi)×藗€天體的名字：太陽和月亮。又取了個勞作的名字：砍柴人和負(fù)柴人。

這樣，我在小鎮(zhèn)婦女的歌唱中來到這里。

“谷倉啊谷倉……”

谷倉不可到達(dá)。

我記起了我的名字。我叫無。我是一切的父親。

黎明在小國賢哲中升起。他們采摘香草來臨諸島。他們是人類樹林第一批被伐下送走的樹枝――柴薪，無情的太陽在焚燒，在砍伐不止！

遙寄兄弟，我那神秘的黑色僧侶集團。他們來到黃昏巖穴，他們鼻子尖尖、臉孔瘦削。他們身披黑色，思考作為柴薪的自身。其他人無非是活得好與壞之分，而對他們來說，生死問題尚未解決。黑色僧侶圍火而談。他們的言語低微不能抵達(dá)我耳。他們不曾誤入人世。他們做為思索的樹枝，是人類樹林中優(yōu)秀的第二樹枝。在傳火伐木無情的儀式中被砍下。如是，可憐痛楚的人民這時永遠(yuǎn)成了追求瞬間幸福的市民。教堂遠(yuǎn)了。只剩下酒館、公共廁所、澡堂子。諸神撤離了這座城池。

如是我被囚禁在谷倉。

我這樣自我流放，自我隱居于谷倉，通宵達(dá)旦。

我要一語道破這谷倉的來歷。

當(dāng)“情欲老人――死亡老人”在草原上攔劫新鮮美麗的靈魂――少女的時候，他就寄居在這里。如今我和“情欲――死亡老人”在這谷倉里共同棲身。我們在夜晚彼此睜大雙眼凝視對方脫下衣服。當(dāng)然，我不肯在他的目光下退縮。我們也有相安無事的時候。我們彼此憤恨和撕咬。我們這兩個大男人，被永遠(yuǎn)囚禁在這同一谷倉里：混沌中最后的居所。

于是我們囚禁在這人類意識的谷倉。

我逃不出谷倉，這可恥的谷倉，肉體谷倉――人類的軀殼，這悲劇的谷倉之門。我逃不出“情欲――死亡老人”的眼睛盯視。我思索神之路獸之路。我思索逃出谷倉之門的遙遠(yuǎn)路程。我思索人類樹林、砍柴人和負(fù)柴人。我思念遙遠(yuǎn)的草原上如麋鹿狂奔的三位少女，她們?yōu)樽约旱拿利惡妥兓枚癖?。香氣彌漫草原――安排我命運的美麗三姐妹的故鄉(xiāng)啊！而我囚居人類命定的無辜的谷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