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危巢(12)

紅浮萍 作者:李彥


雯脫下了身上深紫紅色的半長呢大衣,猶豫了一下,沒有找到掛衣服的地方,只好把它放在那張單人床上。

她在桌邊的椅子上小心翼翼地坐下,暗自思量,如果成為這個房間的女主人,將如何使這單調(diào)乏味的白墻轉(zhuǎn)瞬間活色生香。

“我今天約你來,是因為有件事情,我應(yīng)當坦誠相告?!庇菡\的表情十分嚴肅。他拉開抽屜,取出了一張四寸大小的黑白照片,還有一摞用線繩捆扎得整整齊齊的信件。

雯控制住自己,沉著地端詳著照片上的年輕姑娘。她堪稱秀麗。那張瓜子臉上,有一對天真善良的圓眼睛,兩片豐滿的嘴唇。額頭垂下幾縷俏皮的劉海,肩頭搭著兩條扎著蝴蝶結(jié)的發(fā)辮。

新中國成立后不久,虞誠就被選派赴蘇聯(lián)學(xué)習。臨行前,他向黨組織坦白了一場正在進行著的戀愛。

瓊是個上海姑娘,剛從中專畢業(yè),分配到虞誠工作的研究院里,擔任助理員。令許多人瞠目結(jié)舌的是,這個不拘一格、愛說愛笑的年輕女學(xué)生,竟然會看上性格內(nèi)向、憨厚老實的虞誠,把她一串串銀鈴似的笑聲,越過多少企盼的目光,獨獨拋向他的頭頂。

虞誠頗有點兒受寵若驚的感覺。他算是有過婚史的男人。在他十三歲離開家鄉(xiāng)那年,爺爺做主,與鄰村一戶秀才家聯(lián)姻,為他娶進門一個比他大兩歲的姑娘。一別十年,虞誠在解放初期返回家鄉(xiāng)探親時,恰逢新政府頒布了婚姻法,便順勢卸掉了那副徒有虛名的枷鎖。

不過,他越是覺得自己配不上青春年少的上海姑娘,對方就越是崇敬他,頻頻發(fā)起熱情攻勢,終于使他躲閃的目光固定在自己的臉上。

然而組織的調(diào)查結(jié)果,恰似朝他火熱的胸口撒下了一捧冰。

瓊的寡母,一個早期參加革命的知識分子,曾在二十年代末國共分裂的大革命的低潮中,被蔣介石揮向共產(chǎn)黨的屠刀嚇倒,宣布脫離了共產(chǎn)黨。這種變節(jié)行為,在她的歷史上,留下了抹不去的陰影。有這樣家庭背景的瓊,當然不適宜做政治純潔、前途無量的虞誠的配偶。

怎么辦?是聽從組織的告誡,與心愛的姑娘斷絕來往,還是維護純潔的愛情嫩芽,寧可讓自己的名字從赴蘇名單上被刪除掉?

虞誠陷入了痛苦的抉擇。初戀的甜美,委實難以割舍,但在黨的崇高事業(yè)面前,這種甜美,依然顯得渺小,微不足道。

幼年喪父、無依無靠的虞誠,備嘗生活的艱辛孤獨,已在不知不覺中將黨組織看做了父親的替身。在那里,他尋求到了一個堅實溫暖、強大無比的懷抱。生活中最令他恐懼的,莫過于被組織拋棄,失去黨的關(guān)懷和指導(dǎo)。

雖然他硬著心腸不辭而別,執(zhí)著的姑娘卻層層打探,終于通過蘇聯(lián)駐華大使館輾轉(zhuǎn)拿到了他的地址,從遠方寄來滿載著柔情的思念。

在莫斯科大學(xué)漫長的日月里,虞誠那張嚴肅的臉上很少綻出笑容。幽靜的校園小徑上,白樺樹葉層層飄落,撒在頭頂,覆在肩上,被重重地踩在他的腳下。列寧山觀景臺上,一雙呆滯的眸子,默默地俯瞰著山下的莫斯科河水,看雪花一片片落下,一滴滴融化。

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他在臺燈下反復(fù)揣摩著瓊的每一封長信,目光在一個個令人心馳神往的字眼上空盤旋,徘徊,久久不敢落下。耳畔似乎油然響起那一串串動人的笑聲,像京城秋天碧空中的鴿哨,鉆入他心扉,攪得他一陣陣心顫。

末了,他將揉皺了的信紙仔細疊好,塞到抽屜深處,硬著頭皮,閉上眼睛,不去看東方天空里一眨一眨向他閃耀的那顆明亮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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