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時,雯端著買好的飯菜,坐到一張桌子旁。她的熱情爽朗,平時總會吸引不少朋友,主動湊到她的身邊,海闊天空,談笑風生,邊聊邊進餐。
然而這天一反常態(tài),二三百人就餐的擁擠的食堂里,別的桌子幾乎都有不少人,唯獨她的身旁,空著好幾個座位。
雯頭皮一緊,敏感地意識到,那張網(wǎng),難道已經(jīng)向我收緊了?盡管心頭疑惑,她仍然強自鎮(zhèn)定,裝出若無其事的表情,從盤子里夾了滿滿一箸榨菜肉絲放進口中,慢慢嚼著,暗暗地企盼朝她桌旁走來的腳步。
飯吃了一半,還是無人到她的桌旁來。實在是太反常了。從眼角的余光,她看到了周圍那一張張人滿為患的桌子,感到自己這張空蕩蕩的桌子,就像大海上的一座孤島。她似乎覺得,人們的目光都在偷偷地從四面八方注視著她,悄聲議論著她。每分每秒,都開始顯得那么難熬。她頰上泛起了一片緊張的紅暈,額頭上滲出了薄薄一層汗。她硬著頭皮,機械地咀嚼著口中的飯菜,不去理會身旁尷尬地空著的座位。那天的米飯,似乎格外粗硬,在她口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卻無論如何也咽不下。
終于,當她看到一個平日最喜歡和她說笑的年輕朋友,竟然在走到她桌子附近的最后一秒鐘時,忽然拐了彎,端著碗硬擠到了另一張桌子上就餐,雯再也撐不下去這場獨角戲了。她站起身來,努力挺直身板,目不斜視,走到洗碗池旁,賭氣似的將碗碟中的飯菜統(tǒng)統(tǒng)倒入了垃圾桶內(nèi)。
枝頭新建的小巢,再次遭遇風霜的考驗。
這天下午,雯接到了虞誠打來的電話,囑她晚上下班后回家一趟,有要事相談。放下電話,雯便感到脊背發(fā)冷,一場夾著雪片的風暴已然從身后襲來。
接連數(shù)月,白天上班,夜里開會,人人都疲憊不堪。雯已懷孕,身體日漸沉重。為免舟車勞頓,她住在機關(guān)宿舍里,在食堂用餐,已經(jīng)有好些日子沒有返回城西玉淵潭湖畔的小家了。
坐了一個多小時的公車,天色黑透時,雯才邁進家門。
“你回來了?”她聽到了虞誠的聲音。
她一面應著,一面脫下呢大衣,舉起來,朝擋在門口處的屏風上掛。身體沉重,又走了不少路,她感到有些吃力。屏風上部的磨砂玻璃,透過來房間另一面的光影。她估計,虞誠大概已經(jīng)吃過晚飯,正在書桌旁的臺燈下閱讀呢。想到他這么遲鈍,連過來幫自己掛一下大衣都不懂,她心里生起些不快。
兩人照面后,卻見虞誠抬起頭盯著她,皺著眉頭說道:“你們單位的領導,今天上午到我們研究院來,專門找我談了話。他們說,你對黨組織進行了極端錯誤的攻擊。他們希望我?guī)椭私庖幌?,你這樣做的目的和動機究竟是什么?你,是怎么搞的?為什么要反黨呢?”他一口氣說完,眼中含著焦慮與不滿。
雯看著他,咬緊了嘴唇。夫妻間好幾個星期沒見面了,別說最起碼的噓寒問暖了,他連問都沒問問,究竟我發(fā)表過什么意見,竟然就相信了人家對我的誣蔑指控!反黨?自己對肅反擴大化是有看法,但那是積極響應黨的號召,配合黨整風,誠懇地給黨提意見?。‰y道那就是反黨?
幾十年后,雯每每提及往事,依然面紅耳赤,難以釋懷。一個響當當?shù)霓D(zhuǎn)業(yè)軍人,風頭出盡的團支部委員,豈能在運動的最后關(guān)頭,搖身一變,成了人民的敵人?
直到暮年,雯也沒明白。在中國這個因為古老所以需要圓滑的環(huán)境里,夾著尾巴做人,是有多么重要。若非她平日里恃才傲物,太過張揚,即便她再多提兩籮筐的意見,也不至于被那些早已嫉恨她的人推入火坑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