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會兒門口傳來一個脆生生的童音,莫打了莫打了,我來解交了。說話間蹦進一個孩子,大家不禁破顏而笑--原來是冉幺姑牽著冉爺?shù)搅?。兩邊人馬都起身招呼,獨有中間那大漢旁若無人似的端坐不動。冉爺拿眼一瞟,便知這是個人物,頷首示意以盡禮數(shù)。然后在靠門的桌子邊將身放下,吩咐譚幺師看茶。兩歲多點的幺姑卻閑不住,屁顛屁顛地徑直跑到那大漢對面,毫不怯場地學大人說話--這位老英雄從旱路來還是水路來呀?所有客人皆哄堂大笑,連那大漢也繃不住開心一笑,俯腰將她舉了起來。堂上的空氣頓時變得松弛,一個孩子輕松地就化解了一團殺氣。
冉爺吸了兩口茶,才緩緩開腔,要我說啊,我就不該來趟這塘渾水。你看你們兩家,一個是耕讀傳家的門第,一個是世代簪纓的縉紳。論理,你們哪個不懂,還須我來做中?再說都是我的朋友,閭里鄉(xiāng)親,為幾分薄地弄得臉紅脖子粗,值得著嗎?我今天破個例,不來評理,只聽你們雙方擺說,讓各位過路客官來判個是非。說嘛,哪個開場?
堂子上忽然又靜了下來,似乎都有點羞于啟齒了。彭秀才咳了幾聲,還是忍不住開言,冉爺這話是個大理,但事有曲直,理有正偏。關坡上那片地,原是我們彭家的祖塋所在,四鄉(xiāng)八里誰人不知。他覃家良田千頃,還偏要來占我們這幾分山地,要不是祖墳還在,讓亦無妨。那墳在那里幾百年了,還用我說那是誰家的地嗎?
三先生啞笑一下接話,你說是你家的地,卻又拿不出地契。我們東家倒是持有朝廷封地的丹書鐵券,這還用講嗎?彭秀才站起來駁斥,你倒好意思說,你那是哪朝哪代的表章啊,說給大家聽聽。
這是覃家先祖幫萬歷爺平苗亂封土司時獎勵的莊田,歷代又沒變過。即使到了民國,也沒不認先朝的地權,咋個就變成彭家的族田,你又擺一下呢。三先生反駁道。
你那土司才當了幾年,到雍正爺改土歸流就廢了你們的特權,你以為還是土皇帝啊,想占哪里就占哪里呀。彭秀才忿忿說道。
三先生搶話說你這才叫數(shù)典忘祖呢;你回去查下家譜看,你們祖墳埋的那位爺,原是覃家的家仆,老祖宗念他一生忠厚,才許他埋在覃家的地頭。誰知你們這些后人卻得隴望蜀,想連那墳邊的幾分地都占去。這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看來好事做不得。
那明明是我們祖上一輩子辛苦換來的,十幾代人一直是彭姓人在耕種,怎么到了你這一代,卻說那是你們的莊田要奪回去,這不是巧取豪奪么?仗倒人多欺負人嗦?官司打到北京去,我們也不會怕你嗄。彭秀才越說越氣,聲音都抖了起來。
三分地牽出這么大片歷史,旁聽者也分不出是非來了。冉爺邊聽邊搖腦殼,幺姑卻在調皮地玩著那中年大漢的胡子。何爺心知社會底層的土地矛盾日甚一日,豪強兼并造成大量的失地農(nóng)民,這個時代已到了非改不可的時候。孫中山先生提出的耕者有其田的口號,確能吸引草民,但到了民國,卻依舊沿襲清朝的田畝制度,只能加劇各個階級的沖突。共產(chǎn)黨要平分地權,看來還是可以得到天下民心的。
大家各講各的理,說不出究竟后,都拿眼看著冉爺。冉爺拿出腰間的大煙袋,吧唧吧唧地吸了起來。兩邊人都不認識那位大漢,都以為是對方請來的幫手,皆不敢直接挑戰(zhàn)開打。場面復又靜下來,那漢子似聽非聽逗著孩子,這時忽然對幺姑說,妹娃,我教你背詩吧。然后自顧自地念叨,劉李兩家爭一墻,讓他三尺又何妨。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初秦始皇。他似吟似唱的深沉嗓音,仿佛一道魔咒擊中諸人的心靈,三先生和彭秀才皆感有些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