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寬闊的缺乏風(fēng)景的街道，除了偶爾經(jīng)過的公共汽車、東風(fēng)牌或解放牌卡車，小汽車非常罕見，繁忙的交通主要體現(xiàn)在自行車的兩個輪子上。許多自行車輪子上的鍍光已經(jīng)剝落，露出銹跡，許多穿著灰色、藍色和軍綠色服裝的人騎著自行車在街道兩側(cè)川流不息，這是一部西方電影對七十年代北京的描述――多么笨拙卻又準確的描述。所有人都知道，看到自行車的海洋就看到了中國。

電影鏡頭遺漏的細部描寫現(xiàn)在由我來補充。那些自行車大多是黑色的，車型為二十六寸或者二十四寸，后者通常被稱為女車，但女車其實也很男性化，造型與男車同樣地顯得憨厚而堅固。偶爾地會出現(xiàn)幾輛紅色和藍色的跑車，它們的剎車線不是裸露垂直的鋼絲，而是一種被化纖材料修飾過的交叉線，在自行車龍頭前形成時髦的標志――就像如今中央電視臺的臺標。彩色自行車的主人往往是一些不同尋常的年輕人，家中或許有錢，或許有權(quán)。這樣的自行車經(jīng)過某些年輕人的面前時，有時會遇到刻意的阻攔。攔車人用意不一，有的只是出于嫉妒，故意給你制造一點麻煩；有的年輕人則很離譜，他們脅迫主人下車，然后爭先恐后地跨上去，借別人的車在街道上風(fēng)光了一回。

我們現(xiàn)在要說的是普通的黑色的隨處可見的自行車，它們主要由三個品牌組成：永久、鳳凰和飛鴿。飛鴿是天津自行車廠的產(chǎn)品，在南方一帶比較少見。我們那里的普通家庭所夢想的是一輛上海產(chǎn)的永久或者鳳凰牌自行車，已經(jīng)有一輛永久的人家毫不掩飾地告訴別人，還想搞一輛鳳凰；已經(jīng)有一輛男車的人家很貪心地找到在商場工作的親戚，說，能不能再弄到一輛二十四寸的女車？然而在一個物質(zhì)匱乏的時代，這樣的要求就像你現(xiàn)在去向人家借錢炒股票，只能引起對方的反感。

有些剛剛得到自行車的愣頭青在街上“飆”車，為的是炫耀他的車和車技?？吹竭@些家伙風(fēng)馳電掣般地掠過狹窄的街道，潑辣的婦女們會在后面罵：去充軍?。◎T車的聽不見，他們就像如今的賽車手在環(huán)形賽道上那樣享受著高速的快樂。也有騎車騎得太慢的人，同樣惹人側(cè)目。我一直忘不了一個穿舊軍裝的騎車的中年男人，也許是因為過于愛惜他的新車，也許是車技不好，他騎車的姿勢看上去很怪，歪著身子，頭部幾乎要趴在自行車龍頭上，他大概想不到有好多人在看他騎車。不巧的是這個人總是在黃昏經(jīng)過我們街道，孩子們都在街上無事生非，不知為什么那個人騎車的姿勢引起了孩子們一致的反感，認為他騎車姿勢像一只烏龜。有一天我們突然沖著他大叫起來：烏龜！烏龜！我記得他回過頭向我們看了一眼，沒有理睬我們。但是這樣的態(tài)度并不能改變我們對這個騎車人莫名的厭惡。第二天我們等在街頭，當(dāng)他準時從我們的地盤經(jīng)過時，昨天的聲音更響亮更整齊地追逐著他：烏龜，烏龜！那個無辜的人終于憤怒了，我記得他跳下了車，雙目怒睜向我們跑來，大家紛紛向自己家逃散。我當(dāng)然也是逃，但我跑進自家大門時向他望了一眼，正好看見他突然站住，他也在回頭張望，很明顯他對倚在墻邊的自行車放心不下。我忘不了他站在街中央時的猶豫，最后他轉(zhuǎn)過身跑向他的自行車。這個可憐的男人，為了保衛(wèi)自行車，他承受了一群孩子無端的污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