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將在它們的清理下,重新變得潔凈。
2
"日出跟著牛羊走,日落跟著女人走",這句古老的牧歌唱出了草原漢子生活的真實寫照。對于牧民來說,吃的牛羊在草原上走著,穿的戴的在身上披掛著,帳篷里唯一值錢的也就是鍋碗瓢盆。沒有人會騎上馬走一天兩天到另一頂帳篷去偷那些破銅爛鐵的,所以草原上的偷盜現象極少。
就這么一個與世無爭的地方,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如野火一般突然燒進了草原。人們不再虔誠地對著菩薩磕頭,看向那些金碧輝煌的塑像不再是小心翼翼,對宗教曾有的神秘感和敬畏之情仿佛一夜之間從人們的心里消失無蹤。大大小小的寺廟變成了斷垣殘壁。佛前的弟子脫下高貴的僧衣,一身俗裝走出森嚴的殿堂。
這樣對于那些從小就進了寺廟,只知念經虔心禮佛的僧人來說,猝不及防,且是難熬的漫長過程。
年幼的公扎還不太懂這些。他只關心自己的肚子今天能不能飽,關心明天家里有沒有吃的。
當一群舉著紅本本,身穿破爛皮袍的無產者沖進錯鄂寺的時候,公扎正藏在懸崖邊的石?縫里數河谷的野牦牛。這個野牦牛群是兩天前來到這里的,阿爸叫他這兩天注意點,別讓野牦牛跑了。等他這兩天的學習任務一完就帶他去打一頭。家里快斷肉了,沒有肉,草原人就只能餓肚子。
突然從山前的寺廟里傳出吶喊聲,想必是那些破四舊的革命小將們又沖進了寺廟吧?公扎這么想著,興奮地從石縫里鉆了出來,跑到另一邊趴在草地上看熱鬧。他只是看看熱鬧而已,年幼的公扎還沒有資格參加這樣的活動。
寺廟就在半山腰上,公扎居高臨下看得清清楚楚。
寺院前的土壩子上,坐了一群紅壓壓的僧人,一個手舉紅寶書的革命小將拿著小喇叭正在訓話。公扎認得他,那是另一個生產隊的羅布頓珠,在公社讀初中,加入了紅衛(wèi)兵,回來組織了紅衛(wèi)兵造反司令部,他自任司令。平時在羊皮襖外扎一條軍用皮帶,有事沒事在人前威風凜凜地過一下。
羅布頓珠訓完了話,就下令把僧人趕下山去,說從今天起,這里將成為紅衛(wèi)兵的司令部了,所有僧人一律還俗回家。
小將們高呼著口號,把菩薩抬出來扔在沙壩上,提著錘子開始砸,叮叮當當的敲擊聲伴著僧人們的嚎哭,響徹山谷。
那些身居廟堂高高在上的佛菩薩轉眼間?變成了破銅爛鐵。
這時,寺院的后門悄悄開啟,一個老僧抱著一個黃布包走了出來,好像很著急的樣子,沒走小路,而是直接從亂石堆中手腳并用地往上爬。
公扎認得他,他就是寺里的活佛扎多,這一帶最有學問的人,常跟獵人講打獵也得有節(jié)制的老僧。
這時后門處又探出一個戴軍帽的年輕人,見了半山崖上的老僧,立即大喊大叫著"牛鬼蛇神跑了,趕快去把他抓回來呀。"門里旋即涌出一幫舉著紅寶書的革命小將,大呼小叫著攆了上來。
老僧慌亂不已,不時回頭看一下,把手上的布包揣進?袍里,加快了往上爬的速度。
公扎開始為他擔心,怕他被抓住又少不了要挨一頓揍。這段時間,隊里每次開大會,革命小將都要把老活佛揪去批斗,脖子上掛著木板,上面用藏文寫著牛鬼蛇神。
老人的身體本來就羸弱,每次批斗下來,都會好幾天下不了榻。倫珠總會悄悄去看他,帶著公扎,給他送些吃的,說些安慰的話。
在公扎的心里,扎多活佛就如一個慈祥的長者。
攆的人越來越近,扎多顯然體力不支,腿也有些跛了,前面一塊大石頭又擋住了去路,眼看就要被抓住。
"快點,快點,石頭右邊可以上。"公扎不禁小聲提醒了他一句。他不敢大聲,怕造反的紅衛(wèi)兵發(fā)現他幫助牛鬼蛇神,到時阿爸阿媽就要倒霉。
扎多抬頭看見公扎,明顯怔了一下,迅速按他說的從旁邊爬了上來。他顧不得多想,立即從懷里掏出黃色的布包塞進公扎的皮襖里,雙手合十說了聲:"請幫助佛祖,孩子!"然后轉身走下去了。山石間的扎多,背影看上去那么坦坦蕩蕩,衣袂飄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