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君無痕第一次真正被人領著走出居住的小院。
前面是母親安夫人,后面跟著碧紋和翠煙,還有兩個上了年紀的仆婦走在左右。
花墻月亭,水榭樓臺。一路上雖然并不是千門次第,但也算院落深深了。
只是,君無痕望了望愈行愈遠的主屋,突然意識到這并不是像翠煙講的“帶少爺去給老夫人、老爺拜年討賞兒”。停下了腳步,一雙漆黑的眸子凝視著身后隨之停下的翠煙,卻見清秀甜美的少女突然哇的一聲,隨即淚流滿面。
無言地看著母親伸手向碧紋手中拿過不大的包袱,兩個仆婦卻搶先一步奪過,在包袱里細細地翻找。
那一張尚顯年輕和美麗的臉頓時變得慘白,失去血色的嘴唇哆嗦著,卻沒有吐出一個字。
翠煙哭著將君無痕摟在懷里,顫抖的手將一個布料粗糙卻繡得極其精致的福袋掛到他身上。“可憐翠煙竟不能再陪著少爺了……”
“告訴我姐姐,究竟是怎么了?”
君無痕的聲音雖小,卻像是一記雷驟然打在眾人心上。
從“啞巴少爺居然開口說話了”這個事實回過神來的仆婦變了臉色:“誰讓你娘這該死的奴婢不知天高地厚呢?竟然打碎了大夫人最心愛的琉璃盞――那可是年頭上要給老爺上酒的!不過一個過了氣的丫頭,居然還想要老爺多看一眼么?哼哼,老爺是什么樣的人,是該死的奴婢可以攀的么?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什么貨色!”
看到安氏搖晃不穩(wěn)的身影,第一次,君無痕動了怒。剛一動,翠煙卻死死地摟住了他?!吧贍敚灰?!”幾乎是聽不見的聲音,“這婆子是大夫人的陪嫁,沒人惹得起的!要走了也不能讓她再傷了您??!”
深吸一口氣,君無痕輕輕掙脫翠煙的懷抱。走到安氏面前,慢慢地撿起被翻散了的衣服鞋襪,翠煙忙幫著將東西重新包起。君無痕靜靜地打量著握住兩件首飾的仆婦,目光冷冽更勝嚴冬冰雪:“把它們還給我娘。”
兩個仆婦身子一顫,竟是不由自主都現(xiàn)出惶恐之色來。
一片沉寂。
“算了,沒用的?!卑彩辖K于開口了。不等回答,已經(jīng)提步走向了青磚小路盡頭的偏門。
心中輕嘆口氣,君無痕提著包袱,也跟了上去。
不能回頭,因為不想看到翠煙強做的笑容。
翠煙姐姐,總有一天,我會回來帶你離開這里的,等著我!
※
安氏在山莊外大約五里的地方停下了。
比君無痕預計的要遠得多。雖然早已看出她的失魂落魄,但他可從沒想到失去希望的安氏竟真的如行尸走肉一般。對于一個柔弱女子,這樣的路程應該已經(jīng)是她的極限了吧?
只是,對自己這樣的小娃兒未免太過殘忍。
想到這里不禁失聲輕笑了起來,引得安氏有些吃驚地看向他。
“娘,我走不動了。”君無痕微微笑著,天真地瞇起眼,“而且天好黑,無痕肚子餓了?!?/p>
安氏臉色變了數(shù)變,終于扯出一個蒼白的笑容,“前面就有人家了,痕兒。再堅持一會兒就好?!?/p>
兩人最終在一戶農(nóng)家門口停了下來。
雖然母子二人在大年夜趕路是挺奇怪的,但農(nóng)舍的主人卻是相當熱忱地接納了他們,主人夫妻甚至取出為新年準備的被褥。女主人燒水讓兩人洗了手腳便安排了飯食,雖然是農(nóng)家飯菜,但平心而論這算得上君無痕半年來吃得最好的一次。
君無痕一直在注意著安氏的臉色,那不正常的慘白讓他心中異常不安。不像是之前的恍惚,竟是一種下定了必死決心的堅定――必死,君無痕為自己的用詞微微心驚。然而抬眼看去,卻對上了安氏有些異樣的目光。
“……是啊,沒了爹……這孩子可憐,受了不少委屈?!?/p>
飯后女主人拉著安氏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家常,讓君無痕吃驚的是安氏正如任何一個獨力撫養(yǎng)兒子的母親,言談話語中自然流露出的那份在生活中掙扎的堅強和辛酸。兩個女人相互安慰感嘆,更加深了君無痕心中異樣感覺。不自覺地移向安氏,輕輕地叫了一聲:“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