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打游擊一樣在杭州賣早點
一
我是九年前離開四川閬中老家的。當時我24歲,剛剛當上爸爸還不到一年。其實在我們那個貧窮的地方,我的生活還算是不錯的。我和妻子都是初中畢業(yè),家里有一幢半新不舊的兩層泥磚小樓,還有一畝多的梯田和兩頭牛,過過日子還是可以的。但是,在村里我倆畢竟算是有文化的人了,自然就不安心過那種一成不變的簡樸生活。我和妻子一商量,決定先由我外出找活干,等有了立足之地后,再把她和女兒接出去。
我最初去的是深圳,因為聽說那邊很發(fā)達,工資水平高,錢也比較好掙??傻搅松钲谥蟛虐l(fā)覺,事情根本沒有我想象那樣的美好,像我這樣文化水平低,又沒有一技之長的人,在這里就連找個流水線上的操作工做做也是很難的。
在深圳呆了五天,我就灰心了,之后我去了廣州。在廣州遇到的情況比深圳也好不了多少,雖然我陸陸續(xù)續(xù)在一些私人小店里找到過臨時的工作,但工資低得可憐不說,還很不穩(wěn)定。起先我通過職業(yè)介紹所到一家小型的托運社打工,每天要搬上千斤的貨物,工資卻只有15元一天。就算這樣,我也安心了,因為暫時總算有個著落了??刹恢趺吹?,還沒等我做滿一個月,好好的一家托運社就突然關(guān)門了。后來我又給一家花店送貨,雖然刮風(fēng)下雨都得在外面跑,但比起搬運貨物的活兒卻要輕松多了。沒想到剛做了兩個多月,老板的一個遠房親戚來廣州投奔他,本來花店的規(guī)模就不大,多一個人手就得多一份開支,老板當然只有把我給辭了。可能是快到過年了吧,以后的一個多星期里,我竟一再碰壁,怎么也找不到新的工作。
眼看著春節(jié)一天天地臨近,我的心情越來越沮喪。這是我外出的第一年,我多么想回家看看妻子,看看我那即將滿月的女兒啊,可是我出來都快半年了,卻還沒賺到什么錢,哪有臉面回家去呢?況且就算我肯厚著臉皮回去,身上的錢也不夠買回家的車票啊。年三十晚上,我是啃著面包,坐在廣州汽車站候車大廳的椅子上度過的。
后來實在過不下去了,聽說順德那邊企業(yè)多,需要的工人也多,我就用僅有的一點錢買了車票去了順德。可不巧的是,春節(jié)還沒過完,就有大批的打工者已經(jīng)捷足先登涌到了順德,等我趕到那里時,幾乎所有的工廠都已經(jīng)招好了工人。我在順德跑了兩天,問了足有二三十家工廠,可得到的回答全是已經(jīng)不需要工人了。到順德的第三天,我的錢終于花光了。那天晚上,我在路上茫然地走著,天黑了,冷風(fēng)起來了,我就下意識地卷縮在了路邊的一個角落里,腦子里迷迷糊糊的,仿佛世界的末日已經(jīng)來臨。自己怎么就這么沒用呢?我想到了死??梢俏宜懒耍依锶嗽撛趺崔k呢?想想家中的妻子和女兒,我真是羞愧萬分哪。
第二天天還蒙蒙亮,我就被凍醒了。這時,饑餓的感覺就像洶涌的潮水,一陣陣地向我襲來,好像有一把刀子在我的胃里剜著似地疼痛。我這才想起,昨天根本就沒吃晚飯,因為我已經(jīng)身無分文了。怎么辦?去偷?去搶?老實說這些念頭一剎那間就都涌進了我的腦子里。這時候,不知從哪里突然飄過來一陣油炸面食的香味,我循著香味抬頭望去,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一個早點攤。一位中年男子正圍著一塊不怎么干凈的圍裙在炸著油條,邊上還候著不少買早點的人。
他就是李廣發(fā)師傅,我的救命恩人。在那個刻骨銘心的早晨,當我被油條的香味稀里糊涂地吸引到早點攤旁時,李師傅仿佛一眼就看穿了我是個不名一文的流浪漢。他動作麻利地拿了兩個燒餅,卷進一根油條,用塑料袋套好后遞給了我。我狼吞虎咽地吃完燒餅油條后,腦子才清醒了不少。我揣揣不安地站在那里,不知該如何是好,我已經(jīng)連這一塊的早點錢也拿不出了。沒想到李師傅竟說:“小伙子,我知道你沒錢,你走吧?!笨墒?,我還能到哪里去?根本找不到工作,要么就去要飯了。
結(jié)果還是李師傅收留了我,他教會了我做早點的手藝,使我在以后的日子里靠著這門手藝過上了越來越好的日子。
二
我跟著李師傅在順德做了半年多的早點,手藝就已經(jīng)學(xué)得挺不錯了。我這個人文化雖然不高,不過聰明還是蠻聰明的,怎么烤燒餅,怎么炸油條,師傅只要教我一兩次,我就能基本掌握要領(lǐng)了。俗話說:熟能生巧,說得一點不錯。我每天跟著師傅做早點,不知不覺就摸索出了許多只能意會的訣竅,到后來,我做出來的早點比師傅都要好了。比如炸油條,用同樣大的面團,我炸出來的總是又大又脆,其實我也說不上有什么特別的經(jīng)驗,可能就是翻油鍋的技巧更嫻熟一些吧;再比如烤燒餅,爐膛里的溫度并不是所有地方都一樣的,越接近炭火的地方溫度自然越高,所以把餅貼在不同的位置上,烘烤的時間應(yīng)該是不一樣的,掌握了這一點后,我烤的燒餅總是又快又香,但又決不會烤焦了。
一次,師傅開玩笑地說:“東田,憑你現(xiàn)在的手藝,完全可以自立山門了。要是你在我的對面擺個早點攤,保準把我的生意全搶光!”師傅的話真是觸到了我的心里啊。其實我也不是沒有想過自己當攤主,師傅的話說得沒錯,按照我現(xiàn)在的手藝,自己擺個早點攤肯定生意不會差的。但是我怎么能這么望恩負義呢?在我最困難、最絕望的時候,是李師傅挽救了我,如果沒有他,我現(xiàn)在很可能已經(jīng)成了小偷,或者餓死在了街頭。我對李師傅:“師傅,我哪里也不去,就給你做幫工?!笨衫顜煾捣路鹪缫延辛舜蛩悖f:“不過擺個早點攤多少也得花些錢,我知道你把錢都寄回家去了,現(xiàn)在你也拿不出這個資金。這樣吧,你在我這里再做半年,我每個月給你加150元錢,你別往家里寄了,等攢個千把塊錢下來,你就自己做早點攤主吧?!?
可是,我還沒有做到半年,李師傅卻突然病了。這病來得可真突然啊,我記得那天晚上我們還在一起喝啤酒的,可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聽到師母在門外大喊:“東田,東田,你快來看看,師傅怎么了?”我跑進師傅的房間一看,只見他緊閉著雙眼,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怎么叫也叫不醒。我急了,趕緊背起師傅就往外跑。沒想到一到醫(yī)院,醫(yī)生見了后就責(zé)怪道:“怎么搞的?腦溢血的病人怎么能這么隨便搬動?!”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腦溢血,但是被醫(yī)生這么一罵,我倒真的有點害怕了。我急得語無倫次地說:“醫(yī)生,我不懂的……”
師傅被推進去搶救了,我和師母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在走廊里心焦地等待著。我在心里一遍遍地祈禱著:好心有好報,李廣發(fā)師傅對我這么好,他一定會救過來的。大概過了個把鐘頭,那位責(zé)罵過我的醫(yī)生從搶救室里走了出來,他說:“病人已經(jīng)脫離危險了,不過有后遺癥……”“后遺癥?”我和師母不約而同地問道。“就是半身癱瘓。”“癱瘓?!”聽到這兩個字,師母跌坐在了椅子上。而我也有點懵了:“醫(yī)生,是不是因為我動了師傅的緣故?”那位醫(yī)生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說:“別自責(zé)了,要不是你及時把病人送來,他可能還會有生命危險的?!?/p>
師傅的一場病,幾乎用光了這幾年的積蓄。出院后的師傅已經(jīng)成了半個廢人,我對他說:“師傅,就讓我來管早點攤吧,我來掙錢養(yǎng)活你和師母。”可是師傅的脾氣不知怎么的突然變得很暴躁了,他怒沖沖地說:“跟你說好再跟我半年的,我要你來同情???”嗆得我說不出話來。
師傅的老家在浙江江山,他和師母商量了之后,決定回老家去。我看實在沒辦法阻攔師傅,就要求送他回老家。這一次師傅沒有反對,因為他這么半身不遂的樣子,師母一個人是沒辦法把他弄回去的。可是,當我把師傅送到杭州,上了去江山的長途汽車后,他卻怎么也不讓我繼續(xù)跟著去了。我知道師傅是為我好,他不想拖累我啊。
我雖然舍不得師傅,但又不敢違拗他。就這樣,我留在了杭州。雖然我不知道師傅的家到底在哪兒,可我想離師傅近一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