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濃情巧克力 作者:(英)喬安娜·哈里斯


昨天有十五個顧客,今天三十四個。杜普萊西也是其中之一,他要了佛羅倫薩餅干和一杯巧克力。查理也跟著他一起來了,順從地蜷縮在高腳凳下面,杜普萊西時不時地朝他那滿懷期待的、貪得無厭的嘴里丟一顆黃糖。

杜普萊西說,新搬過來的人總是需要一段時間才能被蘭瑟人所接受。他說,上個禮拜日雷諾牧師圍繞節(jié)制和禁食進行了一次火藥味十足的布道,還說天上人間糖果巧克力店在星期日早上還營業(yè),就是對教堂的一種公然冒犯。卡洛琳·克萊蒙特——她剛剛開始新一輪的節(jié)食——說話特別尖刻,她在教堂里扯著嗓子對她的朋友說:“這簡直和羅馬衰落的故事一樣令人震驚,如果那個女人以為她可以像希巴女王[1]一樣,大搖大擺地走進這個鎮(zhèn)子,用令人作嘔的方式炫耀她那個私生子,就好像——哦,炫耀她的巧克力一樣?也沒有什么特別的,親愛的,她的東西太貴了。”最后,那群女士的結(jié)論是,不管是人還是巧克力,一定會待不下去的。不出兩個星期,我一定會滾出這個鎮(zhèn)子。可是,我的顧客比昨天多了一倍,其中有不少還是克萊蒙特的閨中密友,她們睜著亮晶晶的大眼睛,說自己純粹出于好奇,才親自來這里看一眼,說的時候沒有一點兒難為情。

我非常了解她們每一個人喜愛的口味。這是一種技巧,一種職業(yè)秘密,就像算命的人知道如何解讀人手掌上的秘密一樣。我母親可能會嘲笑我在浪費自己的本領(lǐng),可是我沒有欲望要進一步刺探他們的生活。我不想窺探他們的秘密,或是他們內(nèi)心深處的想法,我也不想知道他們的恐懼或者感激。她或許會帶著善意的輕視,說我是一個溫馴的煉金術(shù)士,我原本可以煉就更多的奇跡,但是卻把這個魔力用作居家之用。但是,我喜歡這些人。我喜歡他們那些微不足道的、害羞內(nèi)向的關(guān)切。我不費吹灰之力便能讀懂他們的眼睛、他們的嘴巴:這個人的眼睛里總是帶著一絲悲苦,她一定會喜歡吃橙皮花卷巧克力;這個掛著甜美笑容的喜歡有著軟軟的杏仁夾心的巧克力;這個頭發(fā)被風(fēng)吹亂的女孩喜歡乞丐四味干果巧克力;這位活潑愉快的女士喜歡巴西巧克力。而杜普萊西,在他那干凈整潔的單身漢房子里,幾乎吃完了一茶碟的佛羅倫薩餅干。納西斯一口氣能吃雙份松露巧克力糖,這就意味著,他那粗獷的外表下有一顆溫柔的心??辶铡た巳R蒙特今天晚上肯定會夢到煤渣太妃糖,醒來后會又餓又怒。至于孩子們……巧克力卷、彩色意面白紐扣、鍍著金邊的姜餅、皺巴巴的包裝紙里包著的杏仁蛋白水果軟糖、花生酥、各色卷、脆餅、五百克的盒子里裝的各種奇形怪狀的糖果……我出售夢想、小小的安慰以及甜蜜的、無害的誘惑,用榛子和巧克力牛軋?zhí)恰八ⅰ⑺?、刷”打倒一片圣人?/p>

這樣做有那么糟糕嗎?

很顯然,雷諾牧師是這么想的。

“給,查理,給你,小乖乖。”杜普萊西對他的小狗說話的聲音充滿溫暖,但是溫暖中總是透著一絲的悲傷。他跟我說,父親去世時他買的這條狗,已經(jīng)有十八年了,可是狗的壽命比人的短,所以他們一起變老。

“這里?!彼@句話讓我注意到,查理的下巴上長了一顆瘤子,大概有雞蛋那么大,表面像榆樹毛刺一樣崎嶇不平。“這顆瘤子一直在長,”小狗的主人給它撓著肚皮,它心滿意足地伸了一個懶腰,躺在那兒一動不動,只有一條腿像踢腳踏板一樣揮舞著,“獸醫(yī)說他也沒辦法?!?/p>

我開始明白,為什么杜普萊西的眼睛里總是流露出內(nèi)疚和眷戀了。

“不能讓一個老人永遠安眠,”他鄭重地說道,“如果他的生活”——他頓了一下,思索著該用什么詞來描述——“有質(zhì)量。查理沒有受罪,一點也沒有?!蔽尹c點頭,意識到他這話其實多半是對自己說的,“它吃的藥能控制病情?!?/p>

接著是一陣沉默。這些話的意思不言而喻。

“那一天來的時候,我會知道的?!彼难劬θ岷土讼聛?,這個樣子更令人擔(dān)心,“我知道該怎么辦,我不會害怕的。”我默默地把他的巧克力杯子加滿,把可可粉撒在泡沫上面,杜普萊西沒看見,只是專心地陪著小狗,看著查理翻過身,肚子朝上躺著,頭懶懶地耷拉著。

“牧師先生說,動物沒有靈魂,”杜普萊西輕聲說道,“他說我應(yīng)該讓查理結(jié)束痛苦?!?/p>

“任何一種東西都有靈魂,”我答道,“這是我母親以前告訴我的,任何東西?!?/p>

他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獨自沉浸在恐懼和內(nèi)疚中。“沒有它,我可怎么辦?。俊彼麊柕?,臉仍然看著查理,我知道他已經(jīng)忘記了我的存在,“沒有你,我該怎么辦?”

我在柜臺下憤怒地攥著拳頭。我太清楚那種表情了——恐懼、內(nèi)疚、渴望——我太了解了。這種表情和那天晚上我媽媽祈求“黑衣男子”時的一模一樣。他說的話——“沒有你,我該怎么辦?”——正是那個悲傷的夜晚她一直對我說的。每天晚上臨上床時,我會盯著鏡子,每天早上一醒來,我的恐懼就會增加,我明白、確定,我自己的女兒也會從我身邊溜走,我會失去她,我會失去她,如果我找不到一個地方……這種表情和我臉上的也一模一樣。

我伸出手擁抱著杜普萊西。剛開始,他的身子有點僵硬,不太習(xí)慣和女性接觸。然后,他開始慢慢放松,我能感受到那一波一波不停地沖擊著他的苦惱。

“薇安,”他輕聲喊道,“薇安?!?/p>

“你這種想法沒錯,”我堅定地告訴他,“你可以這么想?!?/p>

在我們的腳邊,查理吠叫著它的憤怒。

今天我們幾乎賺了三百法郎,這是這么多天以來,我們第一次不虧本。阿努克放學(xué)回來的時候,我立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她,但是她看著有點心不在焉。那張明媚的小臉一直板著,這可是以前不常出現(xiàn)的。她的眼睛猶如暴風(fēng)雨即將到來時的烏云一般,既沉重又陰暗。

我問她出什么事了。

“是亞諾,”她的聲音沒有起伏,“他母親不準(zhǔn)他再和我一起玩兒了?!?/p>

我記得那個亞諾,他在懺悔星期二的狂歡節(jié)上扮演狼,七歲,瘦瘦的身子,厚厚的頭發(fā),總是帶著一種懷疑的表情。他和阿努克昨天晚上在廣場上一起玩了一會兒,跑來跑去打打鬧鬧的,喊著秘密的戰(zhàn)爭口號,一直玩到熄燈。他的母親是喬林·德魯,本地小學(xué)里的兩個老師之一,也是卡洛琳·克萊蒙特的密友。

“哦?”我疑惑地問道,“她說什么了?”

“她說我會帶壞他的,”她生氣地看了我一眼,“因為我們不去教堂,因為你星期天還營業(yè)?!?/p>

我看著她,想擁她入懷,可是她那僵硬的身子和敵對的態(tài)度讓我不敢輕舉妄動。我先冷靜了一下。

“那么,亞諾自己怎么想呢?”我輕柔地問道。

“他也沒有辦法,他媽媽一直在旁邊站著,盯著我們看。”阿努克突然失聲大叫起來,幾乎快哭了?!盀槭裁纯偸沁@樣?”她責(zé)問道,“為什么我就一直——”她努力中斷自己的話,瘦瘦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你還有其他朋友啊?!边@話倒是真的,昨天晚上有四五個孩子和她一起玩呢,廣場上到處都能聽到他們的尖叫聲和笑聲。

“那是亞諾的朋友?!蔽颐靼琢耍芬姿埂た巳R蒙特、麗絲·普瓦圖,都是他的朋友,沒有了亞諾,這些朋友很快就會消失??粗畠?,我突然感到一陣心痛,她的生活里只有看不見的朋友。我太自私了,以為一個母親就足以填滿她的生活。我太自私、太愚昧了。

“我們可以去教堂,如果你想的話。”我用極其溫柔的聲音安慰她,“但是你知道,這樣也改變不了什么?!?/p>

“為什么不能?他們也不相信啊,他們根本不在乎什么上帝,他們也就是去教堂而已?!彼粷M地叫著。

然后我笑了,滿臉的苦笑。雖然只有六歲,可是她總能偶爾冒出來一些深刻的見地,讓我吃驚。

“或許是這樣,”我說道,“但是你真的也想變成那樣的人嗎?”

她聳了聳肩,一副玩世不恭、滿不在乎的樣子。兩只腳輪流站在地上晃來晃去,似乎怕我再端出什么大道理。我絞盡腦汁,想找一些詞解釋一下。但是當(dāng)她搖晃著我,近乎兇猛地嘟囔時,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我母親那滿臉受傷的表情?!皼]有你,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哦,很久以前,我就教過她這些:教堂的虛偽、對巫師的搜捕、對于流浪者以及有著不同信仰的人們的迫害。她明白,但這些知識不能轉(zhuǎn)換到日常生活中,不能慰藉現(xiàn)實中的孤獨,不能彌補失去的朋友。

“不公平?!彼穆曇羧匀挥胁环?。敵意雖然減少了,可是并沒有完全消失。

可是鏟除圣地,焚燒圣女貞德,還有西班牙宗教法庭,哪一樣公平?但是我明白,這些話最好還是別說。她的臉緊繃,情緒十分強烈,只要表現(xiàn)出一點服輸?shù)臉幼?,那么她可能就會對我發(fā)怒。

“你會找到其他朋友的?!边@個答案蒼白無力,起不到絲毫的安撫作用。阿努克用鄙視的眼神看著我。

“但是我就要這一個?!彼f這句話的語氣居然像個大人一樣充滿疲憊,說完就轉(zhuǎn)身走開了。眼淚噙滿眼眶,但是她卻沒有表現(xiàn)出一點點到我這里尋求安慰的意思。突然之間,我似乎把她看得清清楚楚,從小孩子到青春期的少女,到長大成人,再一天天變成我不認識的陌生人,這種失去她的恐懼讓我?guī)缀跫饨衅饋?。好像我們兩個人的角色突然之間轉(zhuǎn)換了,她成了大人,而我卻變成了孩子。

“不要走!如果沒有你,我該怎么辦?”我的心里喊著。

但是我沒說一句話,讓她走了,雖然很想擁抱著她,可是我意識到,我們之間那道“隱私墻”已砰然關(guān)上。我知道,孩子天生具有野性。我僅僅希望,她能有那么一丁點的溫柔,類似于溫馴的特質(zhì)??墒?,在溫馴的外表下,那種野性猶在,如此明顯、如此猛烈、如此陌生。

幾乎整個晚上,她都保持沉默。上床睡覺的時候,她也不像平常那樣吵著要聽故事了,但等我熄滅我自己的燈時,她依然沒有睡著,就那么醒著好幾個小時。我在自己房間的黑暗中,聽著她走來走去,偶爾還自言自語——或者是對袋鼠說話——總是突然爆發(fā)出一句話、一個詞,聲音很低,我聽不清楚。又過了好一會兒,確定她睡著了,我偷偷地走到她的房間,幫她熄了燈,床上的她蜷縮在一個角落,一只胳膊伸出很遠,腦袋朝著一個別扭的方向躺著,這樣的她更讓我難過,這種難過幾乎撕扯了我的心。她的一只手上還攥著一個小小的橡皮泥偶。我替她理了理被子,順便把泥偶拿走,打算把它放回到阿努克的玩具盒子里。泥偶上還帶著她的體溫,散發(fā)出小學(xué)校園的氣息,隱藏著她說的悄悄話,以及廣告顏料、新聞紙還有幾乎被遺忘的朋友。

泥偶六英寸長,每一根線條都精心地上過色,它的眼鏡和嘴巴是用別針劃上的線條,腰部還圍著一道紅線,頭上還插著其他什么東西——小樹枝或者干草什么的——當(dāng)作它那蓬亂的棕色頭發(fā)。這個橡皮泥偶男孩的身體上還刻著一個字母,在心臟位置的正上方,一個簡單利落的J[2],在下面,挨得很近幾乎可以重疊的地方,還刻著一個A[3]。

我把泥偶輕輕地放在她腦袋旁邊的枕頭上,然后幫她熄了燈,就離開了。大約快天亮的時候,她悄悄地鉆到了我的床上——很小的時候,她經(jīng)常這樣做——透過軟軟的被子,我聽見她在低聲說著:“沒事的,媽媽,我永遠不會離開你?!?/p>

她身上有鹽和嬰兒肥皂的味道,在黑暗的包圍下,她緊緊擁抱著我,很溫暖。我舒了一口氣,緊緊地抱著她,力道很大,幾乎都能感覺到疼痛,甜甜地搖著她,也搖著我自己。

“我愛你,媽媽,我永遠愛你。別哭。”

我沒有哭。我從不哭泣。

我睡著了,可是很不安穩(wěn),一直身處在一個萬花筒般的夢里,黎明醒來的時候,我還沉浸在那種害怕和恐慌之中,阿努克的胳膊還放在我的臉上,我很想逃走,想帶著阿努克繼續(xù)跑。我們?nèi)绾卧谶@里生活,我們多么愚蠢啊,以為逃到了這里,“他”就找不到了?“黑衣男子”有著很多面孔,但是每一個都帶著不可饒恕的、生硬的、怪異的和妒忌的表情?!翱炫?,薇安??炫?,阿努克。忘記你們小小的美夢,快跑?!?/p>

可是,這一次不會。我們已經(jīng)跑得夠遠了,阿努克和我,母親和我,已經(jīng)遠離了原本的自我。

這個夢是我打算堅持下去的。



[1]希巴女王,是《圣經(jīng)·舊約》中略用文字提及的人物,在傳說中,她是一位阿拉伯半島的女王,在與所羅門王見面后,慕其英明及剛毅,與所羅門王有過一場甜蜜的戀情,并孕有一子。

[2]注:字母J代表亞諾(Jeannot)。

[3]注:字母A代表阿努克(Anou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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