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濃情巧克力 作者:(英)喬安娜·哈里斯


保佑我,神父,因為我有罪。我知道您能聽見我的禱告,我的神父,除了您之外,我不想再對誰懺悔??隙ú粫χ鹘虘曰?,他只是安安穩(wěn)穩(wěn)地守在遙遠的波爾多教區(qū)。教堂看起來如此冷清。我突然覺得站在圣壇下面的自己非常愚蠢,看著鍍著金邊的我們的主那痛苦的模樣——上面的金粉已經(jīng)被蠟燭的煙熏得發(fā)黃了,一片片黑色的污漬讓他顯得十分神秘詭異,似乎在守著某種心照不宣的秘密——祈禱,過去這對人們來說是一種賜福,是快樂的源泉,而現(xiàn)在,卻變成了一種負擔,我似乎站在荒山旁邊呼喊,隨時可能引發(fā)山石崩落,把我砸在下面。

這是懷疑嗎,我的神父?我內(nèi)心的寂靜,沒有能力去祈禱、去凈化內(nèi)心、讓自己謙卑起來……這是我的錯嗎?看著這個被我視如生命的教堂,我試著去愛上它。像您一樣愛它,愛那些雕像——鼻子薄如刀削的圣杰羅姆、微笑的圣母瑪利亞、高舉旗幟的圣女貞德、正在畫鴿子的圣弗朗西斯。我本人是很討厭鳥類的,當然我也感到這樣的憎恨與我的身份不相符,可我還是控制不住。它們的叫聲,還有骯臟——甚至連教堂的門上,還有白色的石灰墻上都粘著它們留下來的噴射狀的綠色糞便——布道時它們發(fā)出的噪音。圣器室里有很多老鼠出沒,它們總是啃咬里面的彌撒祭服,我就下了藥毒死它們。難道我就不應該去毒死那些打擾我做彌撒的鴿子嗎?我的神父,其實我嘗試過了,但沒有成功。或許圣弗朗西斯在護佑它們吧。

如果我能活得更有價值就好了,這樣沒有價值的日子實在太令人沮喪了,我的智慧——讓我在這群教徒中鶴立雞群的智慧——唯一的價值就是把上帝選擇服務的人襯托得更加愚蠢和低賤。難道這就是我的宿命嗎?我夢想過做偉大的事情,比如犧牲或殉難??墒?,現(xiàn)在我只能在苦悶中消磨時間,這些對我甚至對于您而言都毫無價值。

神父啊,我的罪過就是過于偏狹。鑒于此,上帝也沉默不語,我明白,可是,我不知道該如何根治這種狹隘頑疾。我對自己的四月齋要求更加嚴格了,連齋戒結束該放松時,我依然繼續(xù)堅持。比如今天,我把禮拜日祭酒澆到繡球花中,深切地感覺到靈魂向上飄升?,F(xiàn)在,我的配餐只有水和咖啡,咖啡也只喝黑咖啡,完全不加糖來遮蓋它的苦味。今天,我吃了胡蘿卜沙拉,加了一點橄欖油——都是野生的根莖和漿果。真的,我現(xiàn)在覺得有點輕飄飄的,但不是那種不愉快的感覺。一想到免職都能讓我開心,我就有一種深深的負疚感,我決定將自己放在誘惑的道路上。我要在窗口站上五分鐘,看那些小雞啄食。如果阿諾德奚落我,那更好。不管怎么樣,齋戒期間,他都出不來。

至于薇安·羅切……這幾天我?guī)缀蹩彀阉浟恕=?jīng)過她的巧克力店,我一般都會把臉撇過去。盡管現(xiàn)在是齋戒期間,盡管蘭瑟這邊正直的人們都對她嗤之以鼻,可是她的生意似乎越來越好了,我估計是因為人們對這種店還有好奇心吧。這種新鮮感遲早會過去的。我們這個教區(qū)的信徒手里沒有多少錢,勉強夠維持每日所需罷了,根本消費不起這種只適合大城市的商品。

天上人間糖果巧克力店,甚至連這個名字都透露著刻意的侮辱。我應該坐車去阿根,找那里的房租中介訓誡一番,怎么能允許她這樣的女人來這里租房子呢?那個店剛好處于鎮(zhèn)中心,在某種程度上也保證了她的生意,鼓勵人們?nèi)コ撩苑趴v。我應該去通知主教一聲,或許他能夠運用一下我不具備的影響力。我今天就給他寫信。有時候也能在街上看見她,她穿著一件帶綠色雛菊的黃色雨衣,要不是尺寸比較大,還真像兒童裝,而且穿在一個成年女性的身上,實在有點不端莊。她的頭發(fā)露在外面,即使下雨也不遮蓋一下,像海豹皮一樣散發(fā)出柔和的光芒。到了雨篷下,她就像擰干衣服那樣擰干頭發(fā)。那兒通常也有其他人在,他們都是一邊躲避陣雨,一邊看著櫥窗里的展示品。她又新安裝了電子取暖器,那東西離柜臺很近,能保證供暖,但是又不會太近,以免把她的器皿烤壞了,店里面還安裝了高腳凳,蛋糕和各種甜點用玻璃罩護著,爐子上擺著銀色的巧克力壺,看著不像是一家商店,倒像一個咖啡館。那幾天,我經(jīng)常看見里面十幾個人,有的站著,有的倚靠著鋪有墊子的柜臺聊天。禮拜天和星期三下午,烘烤東西的香味就會彌漫在潮濕的空氣中,她會靠在門廊上,滿胳膊粘著面粉,朝路人冒冒失失地打招呼。她現(xiàn)在認識的人居然那么多,這是我沒有想到的——我來這六個月才認識所有的人——她似乎事先已經(jīng)做好準備,知道如何詢問他們是否碰到什么問題,然后給他們提個建議什么的。波瓦圖的關節(jié)炎,蘭伯特當兵的兒子,納西斯和他引以為傲的蘭花,她甚至連杜普萊西那條狗的名字都叫得出來。哦,她簡直太狡猾了,想不引人注意都難。人們不得不回應她,不然就會很失禮。甚至連我——都要微笑點頭致意,盡管心里已經(jīng)怒火熊熊。她女兒和她簡直一模一樣,經(jīng)常和一群比她大的男孩女孩一起到莫勞德那邊瘋跑。那些孩子都八九歲的樣子,大部分人都很喜歡她,對她像對待妹妹或者吉祥物一樣。他們總是一起瘋跑、亂叫、用胳膊做出轟炸機的樣子互相掃射、唱歌或者你噓我,我噓你的。亞諾·德魯也在其中,毫不理會他媽媽的擔心。有一兩次,他媽媽試圖禁止他與她玩耍,可是他越來越不聽話了,每次被鎖在屋里,他就偷偷從臥室的窗戶爬出去。但是,我的神父,我真正擔心的不是這幾個調(diào)皮搗蛋的小鬼胡鬧,而是更為嚴肅的東西。今天彌撒之前,經(jīng)過莫勞德的時候,我看見一艘船屋??吭谒崴购舆叄撬掖阄叶疾荒吧?。船身破破爛爛的,漆成綠色,但是油漆已經(jīng)剝落得十分嚴重,白鐵的煙囪吐著黑色的有毒煙霧,船頂是波浪形的,和馬賽市郊貧民窟的木板棚頂子差不多。您和我都知道,這代表著什么,這會帶來什么。公路邊,初春的蒲公英已經(jīng)從濕潤的草皮里探出了頭。每一年,他們都會這么做,從上游的城市或者貧民窟甚至更遠的地方,比如阿爾及利亞和摩洛哥過來,到處找工作,找地方安頓下來,養(yǎng)家糊口……今天早上,我專門布道,反對他們。但是我知道,盡管如此,有一些教徒——比如納西斯之流——肯定會不顧我的反對去歡迎他們。他們是居無定所之人。他們沒有尊重,也沒有價值觀。他們是河上的“吉卜賽人”,一旦安定下來,就會傳播疾病、偷竊、謊言和謀殺。如果讓他們待在這里,他們肯定會毀掉我們所有的努力成果,神父,我們所有的教育成果。他們的孩子會和我們的孩子跑來跑去,最終我們對孩子的培養(yǎng)就會毀于一旦。他們會偷走孩子的心靈和智慧,教他們?nèi)ピ骱藓兔暌暯烫?,教他們懶惰,不去承擔責任,教他們?nèi)シ缸铮ノ?。難道他們已經(jīng)忘記那年夏天發(fā)生的事情了嗎?難道他們這么愚蠢,以為同樣的事情不會再發(fā)生第二次嗎?

我今天下午去停船的地方看了看,又多了兩艘船,一艘是紅色的,一艘是黑色的。雨停了,兩艘船之間掛著一條晾衣繩,上面亂七八糟地掛著幾件孩子的衣服。在那艘黑色的船上,一個男人坐在甲板上,背對著我釣魚。那個人的紅頭發(fā)很長,用一塊布扎了起來,光裸的胳膊上有指甲花染成的文身,延伸到肩膀。我站在那里打量著那些船,真是太破舊了,他們怎么會窮得如此理直氣壯呢。他們這樣對自己有什么好處呢?我們這個國家很富裕,是一個歐洲強國,肯定會有適合這些人的工作,體面的工作,體面的住房。他們?yōu)槭裁匆x擇這樣游手好閑而且窮困悲慘的生活方式呢?他們怎么會這么瘋狂?黑船甲板上的那個紅發(fā)男人做了一個自我防衛(wèi)的手勢,然后又轉(zhuǎn)身回去繼續(xù)釣魚了。

“你們不可以待在這里,”我隔著河喊道,“這邊是私人的地盤,你們必須挪一挪。”

船上傳來一陣譏笑和嘲弄聲。一陣憤怒突然沖到我的頭頂,可是表面上,我仍然裝作十分平靜?!澳憧梢院臀艺務劊沂悄翈?,我們也許能找到解決方法。”我喊道。

幾張臉出現(xiàn)在三艘船的窗邊和艙口。我看見四個孩子、一位年輕的婦女帶著一個嬰兒和其他三到四個年紀稍長的人,他們那尖刻的臉上滿是懷疑。我注意到他們轉(zhuǎn)向“紅頭發(fā)”尋求指示。我對他說道:“喂!你!”

他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故意諷刺我。

“為什么不到這邊來,我們談談呢?這樣隔著半條河,我沒辦法和你解釋清楚。”

“解釋吧,”他說道,說話帶著濃重的馬賽口音,我努力地辨認出他說的是什么,“我聽得見,很清楚?!贝系钠渌四阃蓖蔽?,我捅捅你,相互竊笑著。我耐心地等他們安靜下來。

“這里是私人的地方,”我又說了一遍,“恐怕你們不能待在這里,河岸邊有人居住?!蔽抑傅氖邱R雷大道那邊沿河的房子。的確,那邊有不少房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人居住了,因為潮濕和無人照看而破敗不堪,但是,有些人還在那里住著呢。

“紅頭發(fā)”傲慢地看了我一眼,“那這里也有人住著呢?!彼卮鸬?,暗指這些船。

“我理解,但是——”

他打斷我的話?!皠e擔心,我們不會長待的。”聽他的語氣,似乎不想多談,“我們的船需要修補一下,再補充點供給。這些事情在小村子里面是沒有辦法完成的。兩個星期就好,頂多三個星期。我想這樣你能忍受吧?”

“或者大一點的地方……”他這種傲慢無禮的樣子把我激怒了,可是我依然不動聲色,“比如阿根這樣的鎮(zhèn)子,或者——”

他又打斷道:“不可能,我們就是從那兒來的?!?/p>

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阿根對待這些漂泊不定的人態(tài)度十分強硬,多么希望蘭瑟也能有自己的警察。

“我的引擎出了點問題,沿河而下走了好多里路,只有把它修好了,我才能繼續(xù)向前走。”

我端起了肩膀?!拔蚁朐谶@里你找不到想要的東西。”我說道。

“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他似乎被我逗樂了,語氣像是在打發(fā)我走人。其中一個老女人咯咯地笑了起來。“牧師也有資格保留自己的想法?!逼渌艘残α似饋?。我要維護自己的尊嚴,這些人不值得我生氣。

我轉(zhuǎn)身要走。

“哦,哦,原來是牧師先生啊。”聲音是從我身后傳過來的,我嚇得哆嗦了一下,惹來阿曼達·瓦辛一陣歡快的笑聲。“嚇著了,哦?”她惡毒地說道,“你應該害怕的,這里不是你的領地吧,是不是?這次的任務是什么,改造異教徒?”

“夫人,”雖然她傲慢無禮,但是我仍然朝她禮貌地點了點頭,“我相信,您的身體一定很不錯?!?/p>

“哦,真的嗎?”她那雙黑色的眼睛帶著笑意,“我怎么感覺你已經(jīng)迫不及待想給我舉行最后一次儀式了呢?”

“沒有這回事,夫人?!蔽矣美潇o威嚴的口吻說道。

“那就好,因為我這只老綿羊是永遠不會再回羊圈的?!彼龜嗳徽f道,“無論如何,可能對你來說有點難以接受。我記得你母親曾經(jīng)說過——”

我突然出聲打斷她,本來不想說得這么急促?!翱峙陆裉鞗]有時間和您閑聊了,夫人,這些人——”我轉(zhuǎn)過身示意那群河上的“吉卜賽人”,“必須要在事情脫離掌控之前,把這個問題處理掉,我必須保護我的教民的利益?!?/p>

“你現(xiàn)在可真是滿嘴空話啊,”阿曼達懶洋洋地說道,“你的教民的利益!我記得你小的時候,還在莫勞德那邊裝扮成印度人玩呢。那些城里人到底教了你什么,就只有傲慢浮夸和妄自尊大嗎?”

我盯著她。整個蘭瑟地區(qū),只有她,喜歡提醒我那些早就該被遺忘的過去。我突然覺得,如果她哪天死了,那些記憶也會隨她而去,一想到這個,我?guī)缀醺械胶荛_心。

“或許,這些流浪者占領莫勞德的想法能讓您獲得快樂,”我高聲說道,“可是其他人——包括您的女兒——明白,如果您允許他們在門口落腳——”

阿曼達滿不在乎地笑了幾聲?!八湍阏f話的方式都一樣,”她說道,“教士那一套一套的老生常談,民族主義的陳詞濫調(diào)。我就是覺得這些人沒有什么不好之處,既然他們很快就要走了,那你為什么還要興師動眾地驅(qū)趕他們呢?”

我聳了聳肩膀?!昂苊黠@,您不想弄清楚事情的嚴重性?!蔽液喍痰卣f。

“哦,我已經(jīng)告訴那邊的洛克斯了,”說著向黑色船上的那個男人淘氣地揮了揮手,“我告訴他和他的朋友,他們愿意待多久就待多久,直到引擎修好、食物補充完備為止?!彼钟媚欠N狡猾的、暗含著勝利的表情看了我一眼,“所以,你不能說他們是非法入侵。他們現(xiàn)在在這里,在我家的門口,這是我的地盤?!彼室獍押竺鎯蓚€字說得很重,似乎是在奚落我。

“還有他們即將到來的朋友,”她又向我投來傲慢的目光,“他們所有的朋友?!?/p>

哦,我應該早就料到的。她這么做,就是為了刺激我。她喜歡被這種事情搞得聲名狼藉,她知道作為這里最年長的村民,她享有一定的特權。我的神父,和她爭辯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我們已經(jīng)知道這點了。她喜歡爭辯,就像她熱衷和這些人、這些人的故事、這些人的生活打交道一樣。她已經(jīng)知道他們的名字了,這一點都不奇怪。我不會讓她得意地看著我和她爭辯的。不會,我一定要用其他的方式來處理這件事情。

至少,我從阿曼達身上知道了一件事,肯定還會有其他人,至于有多少,我們必須拭目以待。但是,這也是我害怕的地方,今天是他們?nèi)齻€,明天呢,還會有多少人?

我在回來的路上順便拜訪了克萊蒙特,他會把消息傳播開的。我估計會有一些阻力——阿曼達還是有些朋友的,納西斯可能也需要我好好用點心思勸一勸。但是,整體而言,大家還是會合作的。在這個村子我好歹也算是個有分量的人,我的意見還是比較重要的。我也去見馬斯喀特了,他的咖啡館每天也有不少人去,而且他是居民委員會的負責人,雖然身上有不少缺點,但是思想方向比較正確,還是個很好的教徒。如果需要身強體壯的人——當然,我們痛恨暴力,但是對這些人,我們不能排除這樣的可能性——哦,我確定馬斯喀特會樂于幫忙。

阿曼達說這是興師動眾。她故意這么說來羞辱我,我知道,但是,即使這樣……一想到這種沖突即將爆發(fā),我就感到一陣興奮。這會是上帝選擇我去完成的任務嗎?

神父,這就是我來蘭瑟的原因,為了我的教徒而戰(zhàn),為了拯救他們不受誘惑而戰(zhàn)。當薇安·羅切見識到教堂的力量,見識到我對這個教區(qū)的每一個人的影響力時,她就明白自己已經(jīng)失敗了。不論她是多么充滿希望、多么雄心壯志,都會明白自己不能長待。她根本無法和我們抗衡,也沒有希望獲勝。

我一定會是最后的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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