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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七講(1)

詩詞賞析七講 作者:周嘯天


大量事實告訴我們,賞析確乎是因人而異的,在這方面詩歌較之小說戲劇尤為顯然。情況千差萬別,但大致還是可以理出一些頭緒。

有的差異是由于了解得不夠或誤會引起的。漢儒說詩,以為《關雎》是寫后妃之德,與今人將其還原為情詩來讀,那審美感受與評價自然是差之天遠。近人黃裳《珠還記幸》中記載了一件有趣的往事。他托人請李一氓寫字,得到一首詩,云:“電閃雷鳴五十春,空彈瑤瑟韻難成。湘靈已自無消息,何處更覓倩女魂。”他猜這詩作于“十年動亂”中,是首披著美麗外衣的政治詩,香草美人,寄托的是對革命理想的重重追懷求索之情。后見李一氓自己的說明,才知是首悼亡詩,此仿李商隱體,雖屬無題,實可解說:“第一句指一九二六年潘漢年同志參加革命到一九七七年逝世;第二句指工作雖有成績而今成空了;第三句指死在湖南不為人所知;第四句指其妻小董亦早已去世。說穿了,如是而已,并無深意?!庇谑遣胖雷约旱牟聹y錯了。于是對此詩,便有了新的認識,理解要切實得多。

至于由人們的出身教養(yǎng)、生活閱歷、知識結構、心理素質的不同所形成的鑒賞趣味和鑒賞力的差異,從而導致鑒賞的不同,那是更為普遍的現(xiàn)象。林黛玉的《題帕詩》在我們看來也許算不得怎樣的感情纖細,但在北極的愛斯基摩人或非洲腹地的黑人必然是不知所云;誠如石油大王不懂撿煤渣老婆子的辛酸,一般的農夫,誰又懂得《梁甫吟》呢。就戲曲而言,湖北人愛的二黃,四川人未必感興趣;四川人喜歡的高腔,湖北人也未必十分欣賞。老年人讀《三國演義》津津有味,年輕人對《紅樓夢》更易入迷。就詩而言,一般讀者偏愛唐音,但不少學者就深嗜宋調(那是嚴羽指責為“以學問為詩”的)。同屬流浪者之歌,舊時士大夫雅好“何日歸家洗客袍”的吟詠,現(xiàn)代讀者卻欣賞“何其臭的襪子,何其臭的腳”的歌唱……如此紛繁復雜,幾乎令人莫衷一是。

但有一個事實是不容忽略的,那就是鑒賞趣味的廣狹與鑒賞力的高低往往是成正比的。藝術上的“偏食”,會導致審美力的貧弱;而真正博雅的鑒賞者,其心馳神往不一定非“陽春白雪”不可,他倒往往能兼做“下里巴人”的知音。唐代詩豪劉禹錫,就很能領會巴渝鄉(xiāng)土民歌妙詣,并加工創(chuàng)作《竹枝詞》,為七言絕句增添了一大專體,繁榮了風俗人情絕句的創(chuàng)作,不失為對唐詩寶庫的一大貢獻。新詩前驅者之一的劉大白,對舊詩的造詣也極深,少作《眼波》詩云:“眼波脈脈乍惺忪,一笑回眸恰恰逢;秋水雙瞳中有我,不須明鏡照夫容。”雖屬戲筆,可見精妙。但他卻識得那首人們認為不值一哂的張打油《詠雪詩》(詩云:“宇宙一籠統(tǒng),古井黑窟籠;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保┰诿鑼懮献杂泻锰帲骸八念櫭C?,一白無際,只剩得古井一個黑窟籠,越見得宇宙的一籠統(tǒng)了。第三句雖只平常;但是第四句一個腫字,卻下得絕妙。從這一個腫字,襯出上句黃狗身上的白,是腫的白;而本句白狗身上的腫,是白的腫。真能活畫出渾身是雪的兩條狗來!”(劉大白《舊詩新話》)

最煞風景的,是不知“詩有別趣,非關理也”,詩有別法,非同文也,而引起對詩與詩人隔膜的批評。例如不知離形得似,夸飾恒存,而指責杜甫“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武侯廟柏》)寫樹圍與高度不成比例(沈括《夢溪筆談》);強解李白“白發(fā)三千丈”(《秋浦歌》)之“三千丈”為頭發(fā)之總長;不知通感為何事,而派宋祁“紅杏枝頭春意鬧”(《玉樓春》)為“流毒”:

若紅杏之在枝頭,忽然加一“鬧”字,此語殊難著解。爭斗有聲謂之“鬧”,桃李爭春或有之,紅杏“鬧春”,予實未之見也?!棒[”字可用,則“吵”字、“斗”字、“打”字皆可用矣。(李漁《窺詞管見》)

不知詩人可以“視通萬里”,而譏杜牧“千里鶯啼綠映紅”(《江南春》)為失真:“千里鶯啼,誰人聽得?千里綠映紅,誰人見得?若作十里,則鶯啼綠紅之景,村郭、樓臺、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保钌鳌渡衷娫挕罚┎恢^句多偏師取勝,即小見大,須睹影知竿,而罵杜牧“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赤壁》)為“措大不識好惡”(許 《彥周詩話》),這些批評在當時或后世留下許多爭端。賞析不同,以至于此,似乎真是主觀隨意的事體,無怪要被排出文學研究的領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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