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保ā洞阂寡鐝牡芴依顖@序》)悲感雖然不免,但悲觀卻非李白性分之所近。在他看來,只要“人生得意”便無所遺憾,當(dāng)縱情歡樂。五六兩句便是一個逆轉(zhuǎn),由“悲”而翻作“歡”“樂”,從此直到“杯莫?!?,詩情漸趨狂放?!叭松h忽百年內(nèi),且須酣暢萬古情”(《答王十二寒夜獨(dú)酌有懷》)、“人生達(dá)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梁園吟》),行樂不可無酒,這就入題。但句中未直寫杯中之物,而用“金樽”、“對月”的形象語言出之,不特生動,更將飲酒詩意化了;未直寫應(yīng)該痛飲狂歡,而以“莫使”、“空”的雙重否定句式代替直陳,語氣更為強(qiáng)調(diào)?!叭松靡忭毐M歡”,詩人眼下雖不得意,卻用樂觀好強(qiáng)的口吻肯定人生,肯定自我:“天生我材必有用”,這是一個令人擊節(jié)贊嘆的句子?!坝杏谩倍氨亍?,一何自信!簡直像是人的價值宣言,而這個人——“我”——是須大寫的。
于此,從貌似消極的現(xiàn)象中露出了深藏其內(nèi)的一種懷才不遇而又渴望用世的積極的本質(zhì)內(nèi)容來。正是“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為什么不為這樣的未來痛飲高歌呢!破費(fèi)又算得了什么——“千金散盡還復(fù)來!”這又是一個高度自信的驚人之句,能驅(qū)使金錢而不為金錢所使,真足令一切凡夫俗子們咋舌。詩如其人,想詩人“曩者游維揚(yáng),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萬”(《上安州裴長史書》),是何等豪舉。故此句深蘊(yùn)在骨子里的豪情,絕非裝腔作勢者可得其萬一。與此氣派相當(dāng),作者描繪了一場盛筵,那決不是“菜要一碟乎,兩碟乎?酒要一壺乎,兩壺乎?”而是整頭整頭地“烹羊宰牛”,不喝上“三百杯”決不甘休。多痛快的筵宴,又是多么豪壯的詩句!從文學(xué)繼承上說,此處與漢樂府《西門行》“釀美酒,炙肥牛。請呼心所歡,可用解憂愁。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云云,在文辭、內(nèi)容上有近似處,然而賦予這種愁情以豪放之極的形式,乃是太白獨(dú)特之處。
至此,狂放之情趨于高潮,詩的旋律加快。詩人那眼花耳熱的醉態(tài)躍然紙上,恍惚使人如聞其高聲勸酒:“岑夫子,丹丘生,將進(jìn)酒,杯莫停!”幾個短句忽然加入,不但使詩歌節(jié)奏富于變化,而且寫來逼肖席上聲口。既是生逢知己,又是酒逢對手,不但“忘形到爾汝”,詩人甚而忘卻是在寫詩,筆下之詩似乎還原為生活,他還要“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以下八句就是詩中之歌了。這著想奇之又奇,純系神來之筆。
“鐘鼓饌玉”意即富貴生活(《墨子》中說,諸侯欣賞“鐘鼓之樂”,士大夫欣賞“琴瑟之樂”,農(nóng)夫只有“瓴缶之樂”,又富貴人家吃飯時鳴鐘列鼎,食物精美如玉),可詩人以為“不足貴”,并放言“但愿長醉不復(fù)醒”。詩情至此,便分明由狂放轉(zhuǎn)而為憤激。這里不僅是酒后吐狂言,而且是酒后吐真言了。以“我”天生有用之才,本當(dāng)位至卿相,飛黃騰達(dá),然而“大道如青天,我獨(dú)不得出”(《行路難》)。說富貴“不足貴”,乃出于憤慨。以下“古來圣賢皆寂寞”二句亦屬憤語。詩人曾喟嘆“自言管葛竟誰許”,所以他說古人“寂寞”,也表現(xiàn)出自己“寂寞”。因此才愿長醉不醒了。這里,詩人已是用古人酒杯,澆自己塊壘了。說到“惟有飲者留其名”,便舉出陳思王曹植作代表。并化用其《名都篇》“歸來宴平樂,美酒斗十千”之句。古來酒徒歷歷,何以偏舉“陳王”?這與李白一向自命不凡分不開,他心目中樹為榜樣的是謝安之類高級人物,而這類人物中,“陳王”與酒聯(lián)系較多,這樣寫便有氣派,與前文極度自信的口吻一貫。再者,“陳王”曹植于丕、睿兩朝備受猜忌,有志難展,亦激起詩人的同情。一提“古來圣賢”,二提“陳王”曹植,滿紙不平之氣。此詩開始似只涉人生感慨,而不染政治色彩,其實(shí)全篇飽含一種深廣的憂憤和對自我的信念。詩情所以悲而不傷,悲而能壯,即根源于此。
剛露一點(diǎn)深衷,又回到說酒,而且看起來酒興更高。以下詩情再入狂放,而且愈來愈狂?!爸魅撕螢檠陨馘X”,既照應(yīng)“千金散盡”句,又故作跌宕,引出最后一番豪言壯語:即便千金散盡,也當(dāng)不惜將出名貴寶物——“五花馬”(毛色作五花紋的良馬)、“千金裘”來換取美酒,圖個一醉方休。這結(jié)尾之妙,不僅在于“呼兒”、“與爾”,口氣放肆,而且具有一種將賓作主的任誕情態(tài)。須知詩人不過是“丹丘生”招飲的客人,此刻卻高踞一席,氣使頤指,提議典裘當(dāng)馬,慷他人之慨,幾令人不知誰是“主人”誰是客人??烊丝煺Z,非不拘形跡的知友至交斷不能語此。詩情至此狂放至極,令人嗟嘆詠歌,直欲“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情猶未已,詩已告終,突然又迸出一句“與爾同銷萬古愁”。這句既含“且須酣暢萬古情”的豪意,又關(guān)合開篇高堂之“悲”,使“萬古愁”的含義較之“萬古情”更深沉。這“白云從空,隨風(fēng)變滅”的一結(jié),顯見詩人奔涌跌宕的感情激流。通觀全篇,真是大開大闔,大起大落,非如椽巨筆不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