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將變成一座高塔，

我自己將在它的邊緣上；

那里別無它物，只有痛苦

與無言，只有大千世界。

——里爾克

“您的麥糝粥，還有糖水大黃莖?！睆N師親自為他把菜端到了桌子上。

洛爾夫?福令只是簡短地說了聲“謝謝”，顯得非常執(zhí)拗冷淡。但是他的目光出賣了他。他的目光在別人的餐盤和自助餐柜臺之間游離，看看這兒，又看看那兒。他怎么才能讓廚師知道他改變主意了呢？他難為情地向廚師招手示意，用手擋在嘴前，想叫他過來說句話，但是又怕別人聽到，所以只能小聲說：“您做的飯菜看起來非?？煽?！魯培希特，但是我能不能先吃酒燜仔雞，把麥糝粥留作飯后甜點？”

多可愛的問題！餐桌上的其他客人都笑了起來——他倆之間的竊竊私語并?有逃過他們的耳朵。病人、他們的朋友和家人、還有病所的員工都坐在餐桌上一起用餐。這是一種人們在病所以外的地方極少會看到的大團圓組合：有年輕人，也有老人；有世俗庸人，也有知識分子；有嬉皮笑臉的，也有一本正經(jīng)的。

碧雅特?萊克令今天也下來吃飯了。她的霍斯特把他最愛的李子凝乳吃掉了一半，現(xiàn)在睡著了。

即使是在街角就有一家餐廳，碧雅特?萊克令也決不會去。任何距離對她來說都太遙遠了。只有在病所里她才能找到她所需要的安全感。在她吃飯的時候，她的丈夫不會發(fā)生什么不測。萬一有點兒什么動靜，她也?以馬上過去守在他身邊。自從第一天住進病所，她就意識到在餐廳里跟大家一起用餐是最好的選擇?！半m然大家在之前都沒見過，但是彼此相處得友好融洽，就好像已經(jīng)認識了很久的朋友。”

她不需要在餐桌上的任何人面前掩飾自己的恐懼和悲傷，也不需要始終假裝堅強——其實恰恰相反，在這里他們都有著相似的命運，隨意的氛圍使他們的感受更加深刻：自己有時也可以不那么勇敢?！爱斢姓l經(jīng)歷了艱難的一天，極度的悲痛令他無所適從的時候，這里的護士和護工立刻就能察覺出來。他們不會坐視不理?！?/p>

坐在碧雅特?萊克令旁邊的年輕女人為她提供了最好的證明。“伊馮護士從今天早上開始無微不至地照顧我。”至于護士們是從哪里得來的毅力和精力——在照顧病患的同時還要關懷他們的家屬，對她來說是難以理解的。

在餐桌上，大家會談論各種各樣的話題，而談得最少的便是死亡。有的時候誰開了個玩笑，所有人都會跟著一起開懷大笑。面對這種短暫的解脫，碧雅特?萊克令也會情不自禁地加入其中，盡管過后她自己也不知道在笑什么或是為什么笑。她那垂死的丈夫就躺在兩層樓之上，而她只希望可以有那么幾分鐘的時間不去想這些?！翱赡苓@聽起來很奇怪，但是我很享受這種突?從殘忍的現(xiàn)實當中抽離出來的時刻。不管我們是在一起討論天氣還是政治，又或者奇聞逸事，對我來說都算是一種休息，這樣我才能重新打起精神去照顧躺在樓上的丈夫?！?/p>

每當她煩悶得食不下咽的時候，其他人便會好心寬慰她：“碧雅特，就這么一小份兒，你肯定吃得了的！”或者說：“萊克令太太，您這樣幫不到您先生的?！?/p>

大家的勸說讓她重新拿起了刀叉。在人生中最艱難的這個階段，她同樣也要為自己負責?！叭绻也怀燥垼菗尾贿^這段日子的，那樣我不但傷害了我自己，更傷害了我的丈夫，這樣做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可?給您上甜品了嗎？”護士伊馮問道。

檸檬凍糕與焦糖香蕉！碧雅特?萊克令可沒辦法拒絕這個。她不但吃了，而且還吃了好多，于是她把責任都推到廚師頭上，不管是早餐、午飯、下午的蛋糕還是晚飯，它們都實在是太好吃了。她用手指著廚房門旁邊的一塊小牌子，上面寫著：“卡路里就是小惡魔，它們趁你熟睡的時候偷偷地來，然后把你的褲子還有裙子變緊。”

碧雅特?萊克令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笑著說：“它們的確總是不請自來?！?/p>

自從她跟丈夫住進病所，她已經(jīng)胖了兩公斤。如果換做平時，這足以引起她的高度重視，?現(xiàn)在的確不是考慮自己身材問題的時候。盡管如此，她還是希望可以把這些脂肪都分給她的丈夫，他已經(jīng)瘦得不成樣子了。

洛爾夫?福令有史以來第一次在午餐的時候表現(xiàn)出對別人的事情感興趣：“您先生得的是什么?。俊?/p>

“胰腺癌。”

“哦，跟我一樣。他住進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