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認自己的大樂趣就在于思想,正如我相信我的全部尊嚴就在于思想。那么,我對自己的寫作又抱有一種怎樣的態(tài)度呢?
李慎之說“二十世紀是魯迅的世紀,二十一世紀是胡適的世紀”,對此我是非常認同的。以我的理解,二十世紀是一個革命的世紀,流血的世紀;而二十一世紀是一個改良的世紀,流汗的世紀。這一判斷同樣影響到我的寫作態(tài)度。我從來不想將自己的文字變成一種革命性的文字,也不奢望哪篇文章對改良社會有個立竿見影、馬到功成的效果。
我寫評論,這首先是一種思考與表達方式,久而久之甚至也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精神狀態(tài)。一個真正熱愛寫作的人,未必會去信仰什么宗教,但他會將自己每天的寫作當作一種關(guān)乎良心的禱告。既然不希望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內(nèi)過盡你的有生之年,又何必奢求一言興邦,改天換地?
有人說,魯迅是雜文,胡適是評論;魯迅是酒,胡適是水。酒讓人看到真性情,也看到癲狂,唯有水,才是日常所需,是真生活。在平常的寫作中,不管實際上做得如何,在心底里我是偏向胡適的。所以,如果有人說,“培云,你的文章讓我想起了魯迅”,這樣的時候,也許他是在開玩笑,也許是在贊揚我,但是說實話我會因此非常不安,如芒刺在背。我會想到魯迅的“一個也不寬恕”,想到胡適的“容忍比自由還更重要”,想到圖圖大主教的“沒有寬恕就沒有未來”,由此反思自己活得是不是不夠?qū)捄?,寫作是不是過于凌厲。
我承認,我更喜歡胡適的那份安寧豁朗、樂觀寬容以及“我從山中來,帶來蘭花草”的爛漫與純樸。無論在什么樣的困境之中,人生都是要保持一些風度的。在苦難與陽光之間,我更愿意看到陽光的一面、積極的一面,看到萬物生長,而不是百花凋零,獨自嘆息。我希望自己目光明亮,明辨是非,但也知道每個人,由著一個漸次開放的環(huán)境,都在向著好的方向走。我不憎恨,我的心中沒有敵人。
以獨立之志,做合群之事,以思想與良心去擔當。遙想胡適先生當年,不僅挨了魯迅的罵,挨學生(毛澤東)的批。1928年,由于寫《人權(quán)與約法》,還坐過國民黨的幾天牢。據(jù)說,若不是《紐約時報》參與營救,還險些被判了死刑。胡適的一生會因為同情而讓步,卻從未屈服過。他是思想之軍,而非暴力之軍。
大概是2003年前后,我在法國的電視臺上無意間看到一則歌舞劇的片花。雄渾的音樂、宏大的場面讓我激動不已。歌舞劇的名字是《斯巴達克思》,我印象最深、最讓我回味無窮的是其中一句歌詞“Je reviendrai,je serai des millions”。為此,我還特別將它譯成了很上口的八個字——“我將歸來,萬馬千軍”。這樣的雄心壯志,是很適合一個遠赴他國求學的游子的。即使是一個奴隸,也會覺得自己未來可期。遺憾的是,由于當時學業(yè)較忙,未能親臨演出現(xiàn)場。而在我離開巴黎時,想買張碟已是難上加難。其后幾年間,每次返回巴黎時,不忘在音像店里翻箱倒柜,但都一無所獲。謝天謝地,在2010年的秋天,我突發(fā)奇想,竟然在國內(nèi)的網(wǎng)站上買到了。
我從來沒想過要到國外定居,我注定要回到中國,我犁鏵一般的筆尖注定是要落在這片土地上。區(qū)別在于,雖然我希望自己帶領(lǐng)萬馬千軍歸來,但是我的理解和舞臺劇里的斯巴達克思不同。其一,我所期望的萬馬千軍,是思想之軍,而非暴力之軍。其二,我所期望帶領(lǐng)的,不是縱橫沙場的萬馬千軍,而是我孤身一人。我不會像芮成鋼那樣做急于“代表中國,代表亞洲,代表世界”的“三表人材”,我只想做“一表人材”,只代表我自己,靠著自己的經(jīng)驗與理性發(fā)言,不強迫任何人。
而且,我分明看到,無論是歷史還是現(xiàn)實,那些能夠帶領(lǐng)萬馬千軍的人,未必能帶領(lǐng)好自己。關(guān)于這一點,看看當年袁世凱的凄涼晚景就知道了。另一句廣為人知的話是,打得了江山,卻丟掉了自己。一個以思考為業(yè)的人,當以獨立思考為安身立命的根本,沒有比帶領(lǐng)好自己更重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