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眉不是典型的江南美女——那種小家碧玉聰明玲瓏的姑娘。用老鄉(xiāng)粗俗一點的話來講,她是高奶挺胸脯的風騷女人。她的個頭高高的,胸脯上一對乳房,一年四季都聳得高高的。和一幫女知青們走過來,頭一個注意到的,必然是她。她的那一雙乳房,聳立在胸前,讓人不想看也得留神到她的胸部。橢圓飽滿的臉上,一對大眼睛似會說話,白凈的臉皮,老鄉(xiāng)們說比剝皮的雞蛋還誘人。剝了皮的雞蛋是送進口里吃的,她那張臉引得不少男知青想和她約會。她呢,大咧咧的,頗有女人少見的爽快,什么人邀約她一道去趕場,她都會一口答應。
應力民在桂山街上不止一次地見過她,他心里承認,徐眉確實是個美得晃人的姑娘。別說山鄉(xiāng)里見不著她這樣的女子,就是在整個桂山地區(qū)幾百位上海女知青中,長相如徐眉一般招搖的,也極為少見。
故而在上海知青中盛傳,徐眉談的“敲定”不止一個。
“敲定”是上海知青中對于男女雙方正式確立戀愛關系的簡潔稱呼。在六七十年代,上海灘都這么說。
應力民是在世紀之交那年拜訪徐眉的父親徐繼陽的,看到個頭長得一米八十八的老人時,這才恍然大悟,徐眉的個兒為什么會那么高,身架子會那么大。盡管徐繼陽那一年已是滿臉皺紋,一頭像雞冠般直豎起來的白發(fā),人老體衰,但是他的肩膀仍然寬寬的,佝僂著腰直起來時,那身架子還是高得駭人。
粗野的漢子們說徐眉天生是個風騷女人,實在是冤枉了她。她長成那么個模樣,是生成的眉毛長成的相,完全是承襲了遺傳基因,怪不得她個人的。見過了徐繼陽,不用想象應力民都猜得到,這位老人在年輕時代,一定是個高大魁偉、英俊挺拔的男子。
又是好幾年過去了,應力民在走進徐家所在的那條老弄堂時,心里揣度著,老人現在該是個什么模樣,和他談起寶貝女兒的沉痛往事,他會是個怎樣的表情。
噢,這條弄堂已經面臨拆遷。弄堂里青磚砌起的墻面上,隔不多遠就有用圓圈圈起的兩個白漆大字:“拆遷?!?/p>
應力民在慶幸,自己來得正是時候。再晚些來,一旦動遷走了,打聽徐老伯的新地址,就麻煩了。
公用水龍頭旁有人在洗拖把,用力刷洗的拖把把水珠濺出了水兜。應力民避開一點水龍頭,辨別著門牌號,踏上一截晦暗陡峭的木樓梯。他記得,徐繼陽的家是住在二樓上的客堂里。在石庫門房子里,二樓的客堂間是位置最好的一間屋子了。
客堂間的門敞開著,上海的老住戶們都這樣,在互相熟悉的弄堂里,早上起來開了門,只要不離開家,那扇大門總是敞著的。
應力民遲疑地站在客堂間門口,客堂間里,一位五十來歲的中年女子朝著他轉過臉來,目光警惕地盯著他。
“你找誰?”
應力民咽了一口唾沫,客氣地問:“這里是徐繼陽老先生家嗎?”
“你找他有什么事?”中年女子離座站起來,迎著應力民走到客堂間門口。
“噢,”應力民猜不透這個女人的身份,忖度著道:“我是他女兒一起插隊的知青,幾年前我來拜訪過他……”
中年女子臉頰上一陣抽搐,她沒等應力民說完,就打斷了他的話:“徐繼陽去世了……”
“?。俊睉γ翊蟪砸惑@,“什么時候的事?”
“前年大熱天,太熱了,他熬不過去,就……”中年女子說著,眼圈一紅,伸手抹了抹眼角,接著說,“留下了我孤苦伶仃的一個人……”
說話間,應力民從中年女子的眉眼之間,一下認了出來,幾年前他來探望徐繼陽老先生時,這女人也在客堂間里,還給他倒了一杯茶來,當時他從她的衣著舉止,認為她是個鐘點工,現在想來,她不僅僅是鐘點工,她很可能是徐繼陽老先生續(xù)弦的老伴。應力民不便妄然發(fā)問,只得小心翼翼地打聽:“這幾年里,有關于他女兒徐眉的消息嗎?”
“沒有,沒有,”中年女子雙手一攤,不無怨尤地說,“我對不曉得多少人說過了,我不知道什么徐眉,也從來沒見過徐眉,老頭活著的時候,從來不對我提起徐眉。這一兩年也不懂是怎么回事,總有像你一樣的陌生人,上門來打聽徐眉、徐眉的?!?/p>
樓梯上一陣響,應力民轉身望去,走上來二男一女三個人,為首的是一位男子,未說話就露出笑容:“林大姐,我們動遷組又上門來了,想同你商量……”
“沒啥商量的,”中年女子手臂一橫,“我的話早就說明白了,二百二十萬,二百三十萬,我都不要,我不要錢,我只要房子?!?/p>
“林大姐,你再考慮考慮,拿到了錢,也能買房子的?!眲舆w組的女士插話道。
中年女子嘴一撅,聲氣一下提高了:“上海的房價嚇壞人,我才不上你們的當。我只要有個落腳處,有套房子,地段好一點的。你們給我一把錢,我一個老太婆,到哪里去看房、買房?辦手續(xù)都不懂。我不要錢,不要錢。實話告訴你,我鄉(xiāng)下還有兒子、媳婦、小孫子,兒子已在上海打工,他們也要有住處?!?/p>
應力民覺得已沒有待下去的必要,他想給中年女子打一個招呼,人家連眼角也沒有瞭他一下,動遷組三個人,他更不認識。于是車轉身,踮起腳,往狹窄陡峭的樓梯走下去。
剛步下三級樓梯,中年女子卻朝他追過來,站在樓梯口,向他一揚手:“哎,這位同志,我跟你說句話,老頭死兩年了,他那叫徐眉的女兒沒半點兒音信,你們不要再來了!這地方一拆遷,住戶們往外一搬,再沒人曉得那點陳谷子爛芝麻的事了。謝謝你們不要再來找了,啊?!?/p>
應力民收住腳步,站在樓梯上,不曉得對她說些什么好。他只是點了一下頭,邁腿往樓梯下走去。有一截樓板松動了,應力民落腳太重,險些跌下樓去。幸好他眼疾手快,及時抓住了扶手,才沒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