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知道辯方到底會選哪條路——有那么一點(diǎn)訴諸精神失常的影子，甚至猜測會說是臨時起意；可是，以我對H.M.的了解，不相信他會試這種半吊子的做法，很可能由他第一次的交互訊問中略窺端倪。

他很神氣地站了起來，可惜因為他的袍子鉤到了什么，很可能是他自己吧，結(jié)果使效果大打折扣。袍子撕裂的聲音很像把舌頭放在唇間發(fā)出輕蔑的冷笑，一時之間，我嚇得還以為他真干了那事。他挺直了身子。無論他在法律上的才能是不是因為年久未用而生疏了，這總還是交叉訊問，允許提出誘導(dǎo)式的問題，只要合理，幾乎什么都可以提出來，而他平常那種粗魯而且隨性的手法最有殺傷力。可是問題也就在這里。這個女人已經(jīng)贏得包括陪審團(tuán)在內(nèi)的所有人的同情，對她攻擊的話就太不聰明了。我們可不需要弄得大家不安。在他狠狠地回頭看了一眼被他撕裂的袍子，讓我們看到他的眼鏡在他那只大鼻子上拉了下來之后，他像韓特利·勞頓一樣溫和地對她說話——只不過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突如其來的感覺。他洪亮的聲音讓證人和整個法庭都安心下來。他的語氣則有那種坐下來喝一杯把事情聊清楚的味道。

“夫人，”H.M.很隨便地說，“你相信胡彌先生是因為聽到一些關(guān)于被告的壞話，才突然改變了他的心意嗎？”

一陣沉默。

“我不知道?！?/p>

“不過，”H.M.爭辯道，“既然我那位博學(xué)的朋友已經(jīng)算是把這個問題提出來了，就讓我們來解決一下吧。他說，如果胡彌先生改變了心意，就一定是因為他從什么人那里聽說了什么事，是嗎？”

“我也一定會這樣想?！?/p>

“不錯。那么，反過來說，要是他沒有聽到什么的話，他就不會改變他的心意了？”

“我想是吧。對，他一定不會改變的。”

“那，夫人，”H.M.繼續(xù)這樣爭辯道，“禮拜五晚上，他安排你和胡彌醫(yī)師第二天到索塞克斯去的時候，似乎興致很好吧？”

“哦，是的。”

“你那天晚上出門了嗎？”

“沒有。”

“有客人來過嗎？”

“沒有?！?/p>

“他有沒有接到信、電話，或是任何一種的訊息呢？”

“沒有，哦，除了瑪麗在那天晚上打了個電話來。是我接的電話，和她談了一兩分鐘；然后他來接電話；可是我不知道他說了些什么?！?/p>

“第二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他收到多少封信？”

“只有那一封是瑪麗的筆跡的信?！?/p>

“啊哈。因此，如果他聽說了什么對被告不利的壞話，就一定是從他的親生女兒那里聽來的了？”

有一陣小小的騷動，華特·史東爵士一副要起身的樣子；可是卻俯身和韓特利·勞頓商議起來。

“呃，我——我不知道。我怎么會知道？”

“可是，畢竟還是說得準(zhǔn)他是在看完信之后才第一次表現(xiàn)出對被告的恨意，是不是？”

“是的?！?/p>

“整件事似乎是在那個時候才開始的吧？”

“就我所看到的來說，我想是這樣的。”

“對?，F(xiàn)在，夫人，要是我告訴你說，在那封信里，除了說他要進(jìn)城之外，沒有一個字是和被告有關(guān)的呢？”

證人碰了碰她的眼鏡：“我不知道我該怎么回答。”

“因為我確實要告訴你這件事，夫人。這封信就在我們手里，到了適當(dāng)?shù)臅r機(jī)，我們會提出來。所以要是我告訴你說那封信里除了他準(zhǔn)備進(jìn)城來的簡單事實之外，完全沒有提到被告的話，這會不會改變你對胡彌先生言行的看法呢？”

H.M.不等對方回答就坐了下來。

他讓整個法庭的人一頭霧水。他并沒有駁倒，也沒有試著反駁證人所說的任何一點(diǎn)；可是他讓人感覺到好像有什么問題。我以為勞頓先生會再反詰，可是站起來的卻是華特·史東爵士。

“傳赫伯特·威廉·戴爾?！?/p>

喬丹小姐離開了證人席，而戴爾很嚴(yán)肅地走了進(jìn)去。顯然打從一開始就看得出他會是個很有說服力的好證人。戴爾是個五十多歲的沉靜男人。一頭剪得很短的灰發(fā)，神態(tài)懇切。好像他的私生活和受雇的工作是合一似的，他穿著黑色的短外套，條紋的長褲，沒有戴翻領(lǐng)，而是用了一條普通的硬領(lǐng)，打了條黑色領(lǐng)帶。這個人渾身都讓人覺得體面，卻并不惹人討厭。在他經(jīng)過陪審團(tuán)席和律師席中間時，我注意到他向坐在桌子一頭的一個金發(fā)年輕男子，既非鞠躬也非點(diǎn)頭地表示認(rèn)識而打了招呼。戴爾以相當(dāng)清楚的聲音宣了誓。他下巴微抬地站著，兩手輕松地垂在身側(cè)。

華特·史東爵士渾厚的聲音，和韓特利·勞頓那種犀利而咄咄逼人的口氣大不相同。

“你的名字是赫伯特·威廉·戴爾，為胡彌先生服務(wù)已有五年半了嗎？”

“是的，大人?！?/p>

“據(jù)我所知，在那之前你受雇于已故的森拉克爵爺有十一年之久，在他過世時，還因為你的忠誠服務(wù)而得到一筆遺贈吧？”

“是這樣的，大人?！?/p>

“在大戰(zhàn)期間，你在第十四米德塞克斯來復(fù)槍隊服役，一九一七年還獲頒績優(yōu)勛章？”

“是的，大人?！?/p>

他首先確認(rèn)了喬丹小姐有關(guān)死者先前打電話給被告的證詞。他解釋說，在走廊那頭的樓梯下方有一具電話分機(jī)。他奉命打電話到裴家修車廠去查問胡彌先生的汽車整修情形，要確定那部車能修好后在當(dāng)晚使用。大約一點(diǎn)半左右，他要去打電話，聽到死者正在另外一具電話上說話，死者要求總機(jī)接到麗晶○○五五，要和嫌犯通話，而有個戴爾認(rèn)得是被告的聲音回答說：“我就是?！痹诖_定電話已經(jīng)接通之后，戴爾放下了聽筒，朝小客廳的方向走去，在經(jīng)過門口時，他聽到了第一位證人所談到的那次談話。他也聽到了那句不幸的自言自語。

“胡彌先生再提到這件事是什么時候？”

“差不多就是他一打完電話之后。我走進(jìn)了小客廳，他說：‘今晚六點(diǎn)鐘有個客人會來，他可能會有點(diǎn)麻煩，因為這個人不能信任?！?/p>

“你聽了這話怎么說呢？”

“我說：‘好的，老爺?！?/p>

“接下來你再聽到這件事是什么時候？”

“大概是五點(diǎn)十五分，也許再過一兩分鐘吧，胡彌先生把我叫進(jìn)他的書房里。”

“說一下當(dāng)時的情形?！?/p>

“他坐在他的書桌后面，面前放著棋盤和棋子，正在研究棋譜。他兩眼望著棋盤，頭也不抬地叫我把窗子的遮板關(guān)上鎖好。我想必是不知不覺間表示吃驚。他移動了棋盤上的一個棋子，回答道：‘照我說的話去做。你以為我想讓傅來明看到那個年輕的傻瓜來找麻煩嗎？’”

“他習(xí)慣上會向你解釋他所下命令的原因嗎？”

“從來沒有過，大人，”證人很強(qiáng)調(diào)地回答道。

“據(jù)我所知，魯?shù)婪颉じ祦砻飨壬牟蛷d就面對著書房的這兩扇窗，中間只隔著兩棟房子之間的一條通道吧？”

“正是這樣?！?/p>

檢察總長做了個手勢，由證人席下方拿出了那兩件奇怪證物中的第一件：正是那兩副鐵制遮板，裝在一個上下開啟式的假窗框上。這件東西引起一陣興奮的低語聲。那組遮板是法國式的，像兩扇小小的折門，只不過上面沒有溝槽和開口；橫在中間的是一根有把手的鐵棍。他將這兩扇窗子的遮板舉了起來，讓證人和陪審團(tuán)察看。

“這里，”華特·史東爵士平靜地繼續(xù)說道，“是兩副遮板，從圖上注明A的那扇窗子上取下來的，是在原先負(fù)責(zé)裝設(shè)在窗上的丹特父子公司的丹特先生監(jiān)督指導(dǎo)下，由莫特倫警探所裝設(shè)的。請你告訴我，這是不是就是你在星期六傍晚鎖上的那副遮板？”

戴爾仔細(xì)地看過這件證物，看得很慢。

“是的，大人，正是那副遮板?！?/p>

“現(xiàn)在請你像星期六傍晚時一樣地把遮板鎖上好嗎？”

那根鐵棍有點(diǎn)不靈活，插進(jìn)鎖孔里時發(fā)出砰然巨響，在那個像教室的法庭里造成相當(dāng)可怕的效果。戴爾撣撣手上的灰。那根鐵棍一動，鎖好的好像不止一扇窗。我們后面那穿豹皮大衣的女子聊天似地低聲說道：

“我說呀，絞架上的暗門打開的時候，也要抽開閂子的，是吧？”

戴爾很滿意地將鐵棍拉回來，又撣了撣手。

“據(jù)我所知，在這副遮板外面，”檢察總長繼續(xù)說道，“有兩扇上下開動的窗子吧？”

“是的?！?/p>

“窗子也由里面鎖上了嗎？”

“是的，大人。”

“很好，現(xiàn)在請告訴庭上和陪審團(tuán)，在你鎖好遮板之后怎么樣了？”

“我走了一圈看看房間里是不是都安頓好了?！?/p>

“這時候你有沒有看到始終掛在壁爐上方墻上的那三支箭呢？”

“看到了?！?/p>

“那時候死者和你說了什么嗎？”

“是的，大人，他仍然看著棋盤沒有抬頭，并問我手邊準(zhǔn)備的酒夠不夠喝。我看到在小柜子上有一滿瓶威士忌，一瓶有虹吸管的蘇打水，還有四個杯子?！?/p>

“看看這個酒瓶，告訴我這是不是你星期六傍晚五點(diǎn)十五分左右，在小柜子上所看到的同一個？”

“就是那個酒瓶，”證人回答說，“這是我本人奉了胡彌先生的命令，到瑞勤街的哈得利名店買來的。我想這是個很昂貴的雕花玻璃酒瓶。”

“那時候他還有沒有向你說什么別的？”

“他說到他在等傅來明先生晚上來和他下棋，還說傅來明先生來的時候，我們準(zhǔn)備的酒要足夠。我知道他這話是開玩笑的?！?/p>

“后來，到了六點(diǎn)十分，你讓被告進(jìn)了大門？”

戴爾在這點(diǎn)上的證詞證實了第一位證人的說法。然后事情就危險了。

“我?guī)е桓娴搅撕鷱浵壬臅?。他們沒有握手。胡彌先生對我說：‘沒有別的事，你可以走了；去看看車子弄好了沒有?！易吡顺鋈?，關(guān)上房門。這個時候胡彌先生坐在他的辦公桌后面，而被告坐在桌子前面的一張椅子里，我不記得在我出門之后聽到有什么人把門閂上的聲音。我當(dāng)時并沒有太警覺，可是有點(diǎn)不安。最后我走了回來，仔細(xì)地聽了聽?！?/p>

我覺得法庭里的這種話最為有力。我們似乎看見戴爾站在門外那黑暗的小走廊里，那條走廊即使是在白天也沒有多少亮光。他解釋道，走廊的一頭是一扇門，通往在這棟房子和傅來明先生的房子之間那條鋪了磚塊的通道，以前那扇門上有一塊玻璃；可是胡彌先生喜歡隱秘，在六個月?把那里換了一扇整片的木門。到了晚上，走廊唯一的光源就是大廳那里來的。把這些形諸文字的話，戴爾的證詞大約是這樣的。

“我聽到被告說：‘我不是到這里來殺人的，除非真有那個必要?！衣牪磺宄鷱浵壬f了什么，因為他平常說話的聲音就很低，這時候，胡彌先生開始說得比較急，可是我聽不出他說的字句。到最后他突然說道：‘老兄，你怎么了？你瘋了嗎？’然后我聽到有聲音，我覺得是拖著腳走動的聲音，我敲了敲門，大聲地問是不是有什么問題。胡彌先生也大聲地叫我走開，他說他自己可以料理好，他說話的時候好像有點(diǎn)喘不過氣來。

“他先前已經(jīng)說了要我去把車子開回來，所以我就去做那件事。我一定得去，否則就會丟了差事。我戴好帽子，穿上大衣，去了裴家修車廠，大概走路要三四分鐘，他們還沒有把車完全修好，說他們跟我們講過了時間也許還要再久一點(diǎn)。我后來盡量往回趕，可是因為有霧的關(guān)系，讓我開不快，等我回到家時，照大掛鐘上的時間來看，已經(jīng)是六點(diǎn)三十二分了。

“在通到書房的那條小走廊口上，我碰到了喬丹小姐。她說他們在打架，要我去攔阻他們。大廳里沒什么亮光，喬丹小姐還給史本賽·胡彌大夫的一個大箱子給絆了一下；而聽到我說去找個警察來比較有道理的時候，她踢了我一腳，我覺得她在哭。

“然后她在我的建議之下去找傅來明先生，而我則去取一根撥火棍，我們?nèi)齻€人到了門口，敲門之后過了一分鐘，被告開了門，絕無疑問的是到那時候為止，門都是由里面閂住的。

“聽到被告說：‘好了，你們最好進(jìn)來吧！’之后，傅來明先生和我就進(jìn)去了，我馬上去到胡彌先生那里，他當(dāng)時躺著，就像照片里那樣。你給我看過的那支箭插在他的胸口。我并沒有去摸他有沒心跳，因為我不希望弄得我滿手是血；可是我按了下他的脈搏，他已經(jīng)死了。

“房間里沒有藏著人。我馬上去看窗子上的遮板，而且還叫傅來明先生來看。原因是即使是在那個時候，也還很難把那件事和我所聽說的被告這樣一位紳士連在一起。兩扇窗子的遮板仍然用鐵棍閂住，而后面的窗子也從里面上了鎖?！?/p>

在眾人的眼光和一些人的小望遠(yuǎn)鏡注視下，檢察總長引著他證實了喬丹小姐的證詞。

“哎，戴爾，在提到要報警的時候，嫌犯有沒有說什么呢？”

“他說：‘對，我想我們最好把這事弄完了?！?/p>

“對這點(diǎn)你有沒有表示什么意見？”

“有的，大人。我知道我本來不該開口，可是我實在忍不住。他坐在那張椅子里，一條腿還跨過椅子的扶手，就好像那把椅子是他的一樣。還點(diǎn)了一支香煙。我說：‘你是石頭做的嗎？’”

“他對這話怎么回答呢？”

“他回答說：‘在我的威士忌里下藥，他活該?！?/p>

“你覺得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那話是什么意思，大人。我看了看餐具架，說：‘什么威士忌？’他用手里的香煙指著我說：‘你聽好了。我進(jìn)到這里之后，他給了我一杯摻蘇打水的威士忌。酒里有什么，下了藥。讓我昏迷之后，有人進(jìn)來殺了他。這是在陷害我，你知道的?！?/p>

“你有沒有過去看看小柜子呢？”

證人第一次把他的兩手放在證人席的欄桿上。

“我看了。那裝了威士忌的酒瓶和我先前離開的時候一樣滿。那瓶蘇打水也是滿滿的：虹吸管的嘴子上扣著的紙都還在，杯子看起來也完全沒有用過?！?/p>

“被告當(dāng)時有沒有任何征兆讓你覺得他受到藥物的影響呢？”

戴爾皺起了眉頭。

“呃，大人，這方面我可說不上來?！彼@話讓公正的大人抬起眼來，他犯了規(guī)，也馬上加以改正，給詹姆士·安士偉的絞架釘上一根長長的釘子?！翱墒?，”戴爾說，“我倒是聽見你們警方的醫(yī)生說，被告完全沒有服過任何藥物?！?